若說到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無厘頭的笑料和可觀的動作畫面絕對走不掉,而其所以耐看有味而歷久常新至令人懷緬其風光,尤以周星馳之作最具代表性的原因,是它們透過超現實的故事或城市的剪影來滲現深具反思空間的餘韻,又不會嚴肅過度,只是以自我嘲諷或輕描幾筆來挑剔政治議題或影射社會人物(同時,當時製片者的自我審查和官方的電檢也沒那麼多制肘)。看過笑過一場後,你不會覺得「不過就此而已」的空洞,因此,間中在翡翠台週末午間時段重播,你還會坐下來,乖乖地咀嚼。在那批電影的題材中,有部分是緣香港要被內地收歸而起的,《表姐,你好嘢》系列應具一定代表性。
逃不出續集不敵首集的命運,《表姐,你好嘢》的劇本結構較綿密,可笑的地方也較集中在內地人在共產黨治下形成的性格與香港人的性格顯得格格不入的一面。兩個地區、國家、民族的文化迥異,文化衝突造成的oddness(怪異感)是無可避免的,第一集的內容不流於odd的層面,比續集處理得出色。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人來到香港,相沖之處自然超越了民族,因為政治思想潛移默化得太誇張,像DoDo姐飾演的表姐張口閉口都說為人民服務和四個現代化,當然顯得古怪。表姐與梁家輝飾演的伍衛國在機會第一次碰面,衛國姓毛的手下自我介紹,說別人都戲稱他為「毛主席」,表姐馬上以耿直的態度警告他「呢個開笑我地唔開得」,便初次揭示了作品的主題思想。
Dodo姐忠貞於黨的性格透過語言和行為得以極盡刻劃之能事,其演繹可圈可點,衛國爸爸則在電影中大放異彩,是一個極度重要的角色,因為他是前國民黨軍官。顯淺的比喻不怕多用,最重要的是貼切而深刻。衛國爸爸首次出場,已經表明了他的身分,之後衛國擅用左右手進食,被他指摘他以左右手吃飯,沒有原則,執著得很可愛。這裡左與右所代表的本體非常簡單,左當然是共產黨,而右當然是國民黨,而左右逢源的當然是夾在其中的香港的特色。表姐進駐衛國的家後,看見牆上的四副畫像並不認識,誤以為是衛國先祖,亦暗示了內地人對國民黨當政歷史的無知。左右雙方在深夜對唱亦有趣,常常說著要反攻大陸的衛國爸爸高歌國民黨時期的歌曲,表姐和阿勝不敢示弱,大唱「紅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戰意高昂,極似社會主義宣傳畫報上那些喊著「多、快、好、省」的勞動人民。代表香港人的衛國唱的卻是毫無政治色彩的張國榮的「哦哦哦哦/無心睡眠」,又一次表現了香港人不以姓社姓資為重,睡覺還比較重要的「政治冷感」和現實主義作風。還有,一堆撫今追昔的國民黨老兵聚在衛國的家把酒敘舊,碰上紅得發紫的表姐回來,敬酒之語不覺中心思想突兀植入,因為這正是那些「前朝遺老」過活的憑藉,常常重提往事的形象,是具典型性的。最後醉後同樂,更是反映了左右最後可以達致和諧,因為人心不古,只是欠缺了一個讓兩地兩種思想的人交流的渠道。
續集的笑料因而顯得不甚深刻,尤其是因為衛國爸爸的戲分大減,變得無關痛癢,只保留了中港聯手緝兇的框架。李子雄以普通話向酒店職員人拿門匙,其音不正,令對方以為他需要「抆屎」,並不可笑。表姐和阿勝唱卡啦OK,因為對這種新潮玩意的無知,把籌款節目的善長名字和捐款金額都唱出來縱然夠odd夠惹笑,但其創作精緻度始終不及前作。
「獨在異鄉為異客」只會重複發生。昔日大量人因戰事而逃難來港,成了約一個世紀前的新移民,對早已扎根於此的原住民而言,他們是異客。今日,香港的七百萬人「主場」,作客的是自由遊的內地人和我們口中的「新移民」,時移世易,說好的「馬照跑,舞照跳」已成空文,深圳河兩岸已因幕後之手操縱地形變動而漸拉漸近,曾經別樹一幟的港味已逐點逐點地被稀釋,隨之而來的是又一批異客剝削本土居民資源,他們的不文明舉動,令本地人覺得難以忍受,無法包容,歷史不斷不經綵排地重演,情況簡單一點來描述,不過像一間三人合住的學生宿舍,裡面分別是Year3的「大仙」,然後是比你早來的Year2前輩,而你睡在空出來的那位置。住是必然要住的,性格不合,生活習慣不同,都改變不了既定的現實,他要五更天才睡大吵大鬧,你也逃不掉。你一個人樂天地打算化腐朽為神奇,也必須要另外兩人妥協並願意遷就,而不是我退後一步,你進佔一吋。在《表姐,你好嘢》中,左 右終化敵為友,握手言和,今日的新浪舊灘沙石處處,卻融合不出這個結局,正是當中有一方或雙方都放不下敵意甚至變本加厲之故。只得單方努力,水到渠成之日是遙遙無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