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盤西化,從一個因時制異的概念,經歷百年,演為一種盲目追逐甚至深信不疑的「崇洋」信仰,是一件可笑的事,而可笑,和可悲,往往又是那樣的密不可分。
晚清國衰,生逢其時的知識分子,有見及世界形勢轉變和清兵對外戰事屢敗,認為此乃中國封建文化所致,提出「全盤西化」這個概念,主張學習西方思想和行為模式,拋下「奇技淫巧」的天朝大國白鴿眼,以換富國強兵。之後衍生的洋務運動辦學堂建新軍興實業等等等等,都只是習其皮毛,最終失敗。一張黃皮,要包白肉,才是薯仔,包著黃肉,便是蕃薯。很顯淺的道理,抄襲也得靈活地抄襲,取其長補己短,捨其短進己長,胡亂地把各種各樣好吃的食材掉進湯底熬得太久太混濁的鍋,畢竟成不了佳餚。
所以,看到香城不少中產或非中產階層家長中西合壁的夾擊他們的「心肝命椗」,我頭皮便發毛,暗自尷尬得想找個洞鑽。
若那是放洋歸來的鹹水種,咬字清晰,發音標準,那便算了,但鹹水種,又不會露出典型港式父母的窘態。他們或者因自己的黃皮白心不識母語而後悔,加多兩錢肉緊強調孩子要好好擁抱大中華,或者乾脆讓孩子只說洋文,拋卻中文,總不會教孩子唸rabbit成rub bit,誤己子弟。愛刻意經營西洋氣氛的那群是這樣的。多是上過大學當過交流生exchange,當年UE成績不過不失也有個B,跟洋人也能勉強談樁生意have some fun,日常生活不「爆粗」,很講manner——無奈有點學識,local味還是難完全淡散,廣東話流利得不能再更流利是鐵一般的事實。他們想孩子抓著社會流動紐帶游上另一個階層,那個英語為主的階層,然後便覺自豪。
當你指責他們為了攀附,他們又會explain,英語好is a matter of實用性。可是,大家心知,即使強國崛起,英語和煲冬瓜,始終不會相提並論。大家亦心知,一個人學會自己刷牙自己洗澡自己綁鞋帶,都是很實用實用得一生都用得著的。偏偏,總有很多奴隸獸,冊封他們的子女為王子公主(奴隸獸所生的不是奴隸獸嗎),不打不罵,將教育之義本末倒置,應重視的不重視,可以放在後一點的東西就捧到上天,不懂分別緩急之次。
香城孩子,為數不少都是交給姨媽姑姐奶奶岳母照顧,孩子不懂橙﹑葡萄﹑長頸鹿,你吩咐只會讀「笨躝拿」的親友監護人,要跟他說洋文。可是,她們在那個年代小學畢業便出來工作,要她們說orange和grape和giraffe,「r」音只會一概像牛腩河走青那樣乾脆了無痕,一顆也不剩。即便是身價約三千八百的工人姐姐,她們的口音,也徒使孩子的模仿學習方向更能混亂無章。不少研究都指出,對幼童而言,雙語甚至三語同時學習,反會影響他們的學習能力,因為他們的母語基礎尚未打穩,「笨躝拿」,他們驟聽,可能以為是中文。不過,那些偷偷自卑的好家長應該也知道類似潛在影響的,但還是以讓他們又學鋼琴又學小提琴又學游泳的催谷小毛蟲成飛龍的心態要他們多元化起來,那真是深謀遠慮排除萬難得令人佩服。
土生土長無罪,粵語水平比英語高亦然,溝通能力不是你懂多少種語言,而是你有多能把握一種語言,落得「兩頭唔到岸」的田地,反而可惜。因為殖民歷史,香港份外著重英語能力,所以讀中學上大學,都非常看重,中文好英文好,當然是最好的,但這不代表要又中又英地培育他的天才,甚至讓他捨棄母語。如果一個學生花了十八年習英語也無法合格,那亦應與學習能力有關。我質疑的只是,為甚麼所謂「神科」必須以英文進修,升讀大學,必須良好英語。當你跑到德國日本韓國看醫生找律師,你會知道,他們只懂他們的母語,不會跟你說流利的英語。但,你不會質疑他們的專業資格與操守,因為人家就是一個穿著白袍的專業人士。
一般家境小康的孩子,六﹑七歲後,還是得入讀主流小學,這是事實。就當你的孩子終於走上了黃皮白心之路,「them」跟「z」不再像你一樣說成「damn」和「易sad」,隱患仍有。有一晚,十六歲的他與你辯論,說想夜一點歸家,但因為習慣了跟國際學校的同學聊天,激動起來,便連珠砲發的說了一堆英語,操港式英文的你聽不明白。你聽不明白,你讓他慢慢說一次,他說,他不能以中文deliver,他說,He’s so sorry。你可以怪的,只有自己耳朵不靈光。
最令人不安的是盲目性。能選擇性的崇洋,是崇優的表現,既是崇優,則歐美中非日韓泰緬之長,都有可取和值得之處,不是一味跟他說English就可以。父母能不能在孩子看到泰國長頸族人頸上堆著的鋼圈時大呼好核突啊而給孩子好好的上一課文明差異?深入淺出來幾分鐘便可以了,告訴小朋友,泰國也有很多值得借鏡的地方。
很多人都有的怪癖,便成常態。既然常見,多見,就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