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梁朝偉的聲線來讀。
如果主演的不是張國榮和梁家輝,執導的不是王家衛,如果那裡不是阿根廷。我知道,沒有如果。在今晚這個獨自吹著風扇的父親節夜裡,我斷斷續續地,吃盡了這個可口的如果,而我知道,若這些如果全都落實,我連碰,也是不願碰這個如果。
再看王家衛的電影,還是看到一半便昏昏欲睡了,於是我睡去,然後醒來,再看下去。也許我就是討厭他總那麼令人無法完全討厭,為了找個發洩口,所以看。
我仍然不知道為甚麼張國榮屢次接拍,也許他知道,只有他,只有張國榮,才能將性格充滿缺陷的阿飛跟何寶榮,演得可愛,因為哪怕只要是次一個級別的小生,也駕馭不住。他們自暴自棄,蠻不講理,即使他的心底多暗,經歷過的童年有多不愉快,也不見得有權要求別人因為他的過去而體諒而包容,無奈他們就是吸引,張國榮就是吸引。
黎耀輝是愛何寶榮的,但何寶榮愛自己比愛黎耀輝更多。愛一個人,總沒有可能以那樣的方式虐待對方。何寶榮動輒發難,黎耀輝的溫柔,一直被他過度消費,偶爾會忍不住然後發脾氣,但他還是愛著何寶榮。何寶榮忽然跑去偷錶是無理的,即使黎耀輝曾經說過想要那隻錶,按理也沒可能以那樣的手法拿回來,這一點也不浪漫,其實只為了表現自己的脆弱和讓對方心痛。而的確,黎耀輝又再和他走在一起了,而且照顧他,在照顧他的那段時光,我感受到,黎耀輝不希望和若即若離的何寶榮相處時間永遠是那樣短促,所以他收起了護照,但除此之外,他甚麼都做不了。他對他是無微不至的,而他們之間,卻只能用最暴烈的方式彼此傷害,這規矩,是因為何寶榮的躲縮被愛而設,也是因為黎耀輝的愛而設。他不愛,他不必躲縮,他更主動起來,撲到他的身上騷擾他。他愛,他便追逐不令他躲縮的男人,他便半夜跑去買煙,為了刺激愛他的人。
何寶榮是怎樣的人,要複雜地寫,可以寫上萬字,要簡單地寫,我只能說他的人格會讓人感覺它建構得很沒說服力,看似無跡可尋,實際上,只是一個極度幼稚自我的人。香港和阿根廷即便是在地球的兩端,也沒必要把香港的流水式生活倒立著看,我就是恨何寶榮和黎耀輝將一切都弄得雜亂無章,卻又自以為是一回事,活得好像很沉重,卻又根本沒有包袱。
到最後,他們交換了。何寶榮在與黎耀輝分離的日子,和另一男人跳和黎耀輝跳過的舞,在牆架上堆滿了以備不時之需的香煙。黎耀輝在與何寶榮分離的日子,走進了他的鞋子裡,放浪他曾不屑的形骸。他在電影院裡,任外國男子為他口交。口交,自然是為了性快感,但他又喊寂寞,因為愛著的,不是眼前掠過的男人。黎耀輝說,「我一直以為和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是一樣。」誰不知道寂寞的時候,每個人的身影都同樣孤單,只差是不是都扯著一口煙,吞吐哀愁,放棄何寶榮,他就不必和何寶榮一樣。何寶榮沒有憑甚麼寂寞,他的性格,就是寂寞,而愛上寂寞的人,就被迫地感染這種病毒。但是,這種人並不見得對自身寂寞完全反感,他們時時欣賞兼賣弄自己的不羈,又貪戀他人的陪伴。他們愛的,從來只是自己。
黎耀輝在屠場工作的時候,狠下心選擇了中斷與何寶榮的無限循環,於是往地下噴水,噴開了一條血路,畫面是何樣煽情,節奏是何樣慢,就像一開始和最終那流瀉的伊瓜蘇,迫我感染了他們的暴力,想講道道地地的廣東話粗口,但想罵的,不知道是誰。黎耀輝中斷不了。他到了二人的伊瓜蘇,還是認為那裡,該有何寶榮的存在。所以,他還是會寂寞,跑到台北再跑回香港,他都不是自己一個人走著,所以他必須寂寞。何寶榮留在原地,失去了愛他的人,寂寞有了理由,變得完整,他繼續換男朋友,享受寂寞,落單的時候,沉溺寂寞,所以他必須寂寞。
我懷疑我的怒氣,並不單單來自於我的一小時三十六分被浪費,也許是來自,我在鏡子裡看到了何寶榮。他自私、任性、霸道,揮霍別人的愛,縱容自己的寂寞。可恨,又不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