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的八個字︰「台灣有自由民主啊」

昨晚台灣清華大學球隊來港大打友誼賽,賽後該團領隊托我帶他到西環按摩店按摩,我反正有空,於是帶路,我們便相處了兩﹑三個小時。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中等身裁,沒有甚麼老氣橫秋之態,笑意盈盈,而且健談。

閒聊是無定向的,我們沒有說得很深入。大家都只是草草地勾勒了各自所在地的輪廓,形容個大概,只是我在心中不禁自矮——在民主沒有正式來臨前,香港就根本不能跟台灣相提並論,制度不同,總不能要求香港政府能有台灣政府一樣的魄力和成就,而且香港的孤零零尷尬感也實在太不一樣,但我們不是講政治,只是講生活,那就不必太學術性。

因為都是大學生和大學教師,所以就說到大學生。我問,台灣是不是逾九成的高中生都能升讀大學呢?我忘了這資料是甚麼時候知悉的,但身為一名大學教師的他糾正了我,如今是百分百,每個人都成了大學生,我心裡想,即使質素水平會相當參差,也都算是教育普及化,而那是台灣政府著力想從九年基礎教育推向十二年基礎教育的努力成果。我沒有追問當中包不包括那些技職培育院校,但在香港,把IVE之類也算上,也沒有一百巴仙的中學生可以升讀。有些人都說台灣大學很濫,好的像台大,當然好,差的,真的像中學一般。他也回答說,好的院校,學生普遍乖巧﹑純樸﹑用功,差的院校,男女關係會亂,讀書也是隨便。適齡勞動人口數量少一點,其實不見得是壞,政府能投放資源的話,普及教育程度越高是越好的,而這亦是其中一個衡量國家或城市已發展程度的標準。

其實,我比較重視的一點是,在台灣,技術性工種從事者的待遇和人文環境之不同於香港。例如水電工人跟清潔工人,怎會不被這個社會需要到?為甚麼連行業都分了等級?把玩基金大搞「對沖」的,年薪過百萬袋袋平安,汗也沒流半滴,洗碗洗碟的連廿八蚊也拿不到,這就是所謂資本主義結合知識型經濟?個個學生都期望拿個BBA學位之後進投資銀行,個個父母總是以進大學為掛在孩子鼻前的紅蘿蔔,彷彿這是唯一出路(從商當然最理想),整個社會上下齊心協力的扼殺多樣性的存在,結果畫畫寫字搞電影搞藝術,在香港面臨非主流者被迫噎下的殘局死局,進退為艱。

工資呢?他說,普遍時薪是台幣九十到一百一十左右,那跟香港的廿八蚊是差不多的,而且他說,台灣人的人均收入好像不比香港人高,但我們自己心裡明白,那人均收入是借少數人之力扯高的,但不緊要,很多人都覺得,香港看起來,始終是風光的,那便足夠。

樓價呢?他說,台北市內的樓價也是不便宜,只是其他地方就還不錯。我說,香港有很多人為了框幾塊階磚跟家人共享天倫,節衣縮食得沒了生活,不要說外遊或消遣,連給家人的家用也掏得吃力,通通成了按揭做足九成的「樓奴」。說到底,根源當然是地太少,但地少人多的情況下,樓價是否就直接等於高企呢,這當中至少隔了最可怕的一層——掌控香港樓市並上下其手的地產商和香港政府,樓市越暢旺於他們越有利,樓價不高企是不可能的。台灣當然也有地產商,但官商勾結,總不可以如此明顯高調。其實,單是公屋一環就已經存在極多的問題,能夠徹底改善,「樓奴」已經可以減少很多。但公屋的質素是第一,拿來跟新加坡的組屋一拼就相形見拙,如果夠實用夠漂亮,市民對私樓就不會那麼汲汲營營。公屋的供應量是第二,政府拒絕增建的說法是害怕打擊房地產市場,認為若增建會推倒樓價。公屋的規管力度是第三,如果政府可以頻密而嚴厲地追究霸佔和分租問題,甚至分租刑事化,單位供應必然馬上增加,有需要人士就可以受惠。有很多政策可做而不做,跑去自以為是在「派糖」地興建青年宿位及容許五千白表申請人可以免補地價購居屋,是治標不治本的,只會惹人訕笑。

他說他上一次來港遊玩,是十五年前——那正是於香港人而言最重要的一九九七年,一夕之間,一切大變埋下了伏線。這十五年變了甚麼呢,我也時候要說說香港,那我就分享了近來比較鬧得火紅火熱的國民教育。他本來聽著這個課程的名堂,也不覺有問題,我進一步說到了官方製作教科書裡說共產黨政權是進步無私團結,整體內容過分正面得造成了立場偏頗,他就笑了。是的,裡面沒有說我們都知道真有其事的六四事件,維權問題也並沒有得到放大,美國政黨輪替導致人民當災,反而編輯成一段。我非常曾蔭權化地迫港人「被代表」,跟他說,這裡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大陸干預香港事務,近來那隻手近來卻越來越從無形演為有形,毫不掩飾。

「台灣有自由民主啊」,他說這八個字的時候,從法令紋中隱若散發的自豪感,讓我暗暗自卑,這亦成了我整晚過去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沒有很藍或很綠的背景取向,沒有大談是哪些前人種下了樹讓今日的後人乘涼,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既得利益市民,未必知道台灣內部的權力鬥爭﹑板塊利益﹑政制問題,但他卻憑著台灣給予他的自由,成了一個滿身肌肉的選手,只是亮了「我們有民主」這一記招式,輕輕一踢,就把我完全擊倒在地。他說,台灣有很多電視台,各有鮮明立場,都不會被封殺被屏蔽資訊,台灣人在網絡上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發表各種言論,反正沒有以言入罪這些東西,所以想罵就罵。

他說的都很尋常,只是生活中的碎片,衣食住行而已,就已經成了他描述台灣的筆觸,不必動不動都得邀請學者或政客用艱深的術語和凝重的口吻來對待。生活和政治,本來就分不開,距離,更近得普遍人都不察覺。我後來想,香港人向來以哪些驕傲的成就來炫耀和介紹香港呢,好像都是國際金融中心﹑東方之珠,亞洲四小龍之一,但除了大陸人(而且大陸人都富起來了),好像沒幾個外來客會對此大為艷羨,因為大家心知,錢容易得,尊嚴卻難求,而尊嚴萬一斷送,更是神仙難救,回天乏術,錢有時買得到短暫快樂,卻永遠買不到道德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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