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一頭熊

我只在等待叢林某處射來一槍,好讓我徹底倒下,然後也許在血泊中,就得到反省的機會。

每次走到這一步,我都跟自己說,是時候要改變習性了,但其實,每一次又已經不是第一次,而第一次的感覺,恰巧我又忘記了。結果剩下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漸悟——發覺每次下定所謂決心,其實都虛無若細雨落湖,轉眼便不見,那一剎堅定之後就顯得份外多餘。於是又再為著充飢而嗜殺,若棕熊。物種多樣時,揀擇白尾鹿與鮭魚來食,肉慾發作時,大小通吃,包括冰封了的屍體。

每一輪新開始,隨時又會淪為新一段苦路。食肉,是罪過,但熊是熊,捕與獵猶像不能改之死性。我勒住過自己的衝動,選擇卻步,但某種本能,又使人不懼槍火荊棘地勇往直前。如果在當中必須抓一種稱其為我追求的理想性格,那必然是當一個好人,好到擔當被撇下被攻擊被嫌棄的一方,好到像一頭白兔。原則上,沒有生物甘心當食物鏈中被消費的一群,但出於一種內疚感,我寧願受傷,漸漸視舔傷口的姿態為一種無以名狀的優美——即便不優美,也至少不惹怨恨。而現實是我極度討厭自己的性格,每一項每一項,細數出來都是不堪的,所以我重複地逃避著每一個重複,直至遇上一個也和我一樣害怕又自導自演重複犯錯重複受傷戲的對方,也許循環就會被按止,我就能被降到草食類的最底下層面對我整個族群作下的孽,接受天道的鞭撻。

這個世界有很多同樣差勁的霸道者,獅子老虎,諸如此類。弱肉強食是事實,我了解,但不代表熊就沒有惻隱,熊就可以肆無忍憚地糟蹋一切下去。換掉予取予攜的舊模式,兇殘者齋戒淨心,彷彿人類皈依,也許可以防止種下更多更多的錯誤。縱容欲望,欲望畢竟不容易滿足,獵物再大終成腐肉,腐肉就歸禿鷹與蒼蠅,無肉可啖,又必再墮進那無盡的輪迴之中,競走溪林,又覓新歡。

傷了上一顆心,所以不要再傷下一顆心,多麼簡單,而熊太愚魯,無法自已,更無法自控。熊需要和熊打交道,以確保勢均力敵,以確保自己沒有以強凌弱,以確保自己容易被襲。不妨形容這是各取所需,或是,各自都不要求太多。

情願這只是秋冬將至之際棕熊極渺小之過,那樣,只要熬過了蕭殺與孤獨,到了早春,我又會振作。情願我只是拘泥於覺冷時就要尋求溫暖的原始,那樣,只要閉上雙眼掘洞冬眠,睡過了頭,我又會害少幾件獵物。

那夜我被從英倫傳來的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罵了,那是最初最初存在過的劍齒虎的咆哮,久違的偶遇,又挑動我億萬年前的脈動。我們隔著不知多少公里的距離,但也許因為曾經一起走到頗長一段崎嶇路,所以對彼此的窘態與弱點都太清楚。熊之所以專橫,大抵因為遇不上更強的而已,熊很了解高處之極不勝寒,也不免俗地喜歡曝露其軟弱任人觀賞,喜歡被撫摸疤痕。劍齒虎絕種之後,熊就寂寞,但化石沒可能復生,於是熊與化石,在演化中最終成了石壁中的刻畫,有了記載。

冰河時期的生物也許比較果斷冷靜,無奈再凍也已經遠去。此時此刻,起碼英倫沒有分佈熊的爪痕,我想,是一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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