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飲掉誰,然後誰又舉杯再乾再被飲掉,始終是一個不歇的輪迴,我們都清楚。
很清楚有誰會走到酒吧在半明半昧與步履躝跚之中跟酒保說,「唔該我想要一杯新瓶舊酒呢」——是沒有的。因為若有更好當然想得到更好,畢竟費也是得付的,這是人。既然是人,拿出同樣價錢,取得的當然越高質素越好。不介意的人們,不少,但是他們不是真的不介意,只是習慣了,睇化了,心知道到了一定年紀一個階段,每個人都不可能無瑕疵無過去。於是,舊酒是別人的新瓶,別人又不過是一瓶把我當作是新瓶的舊酒那又如何,重要的是我們不能一直清醒。
只能說一句不緊要。我們都曾放棄別人,也都被放棄過。壞人與受害人,來來去去都相約,要說共通點,至少彼此還在未忘情的紅塵裡打滾,抽身不成,踟躕不去。說得動聽是繾綣流連,說得難聽就是陰魂不散。有過經歷,看得自然比較開,剩下唯一的有所謂,似乎就是,真心喜歡一個人,很難不因對方的過去而生妒忌。但對方的現在就是對方的過去,喜歡一個人的現在也不得不接受他的過去,歷史與未來割裂,後果是恐怖的,就像那些背祖忘宗賣廟堂刪去舊物的可憐人。
而妒忌即使是無聊的情緒,其存在總比不存在好,不掩飾總比掩飾好,因為一顯露會帶傷害性的情緒,就會傷人,於是我們隱藏那種更壞的情緒。但一直壓抑又困難,於是不用刻意隱藏的這類小波動,就成了其中唯一洩洪小溝。於是情人爭吵之間少不免把形跡可疑的第三者第四者都拉進漩渦,都是順道而已,實際有沒有染又不是最重要,不醒才重要。在山洪暴發前夕,挖著這些溝渠,固然無效完全杜絕災難,但是至少做足了能做的事情,把自己包裝得算是成熟得體下過苦心——在一切完結之後,水跡斑斑,斷垣下壓死了好多個玩水小孩而搜救人員連搜救都放棄了的時候,迷藥消退回復短暫正常的我們往往如此想著,唉,能做的好像都已做了,餘下的工作,似乎隨著一波洪流,也可以撇個清脆了。
我們裝醉逃避的是,大洪來前的先兆。最後可以把所有過錯都推諉給不清醒的腦袋,一如那些把一夜情發生都怪在酒精頭上的快活者。有些人,沒有危機意識,不察覺,而有些人,根本不介意危機的出現。因為滿身已經泥濘與傷痕,久違的,是一場滂沱大雨。可惜大雨一洗,卻無助贖罪。
過去某位,劃下了一條很拋棄自尊的底線,我常常猜忖,一瓶沒有經歷的新酒,斷不可能如此豁達,然而故裝豁達的人原來大有人在,而這裡就有一個。最後我似乎挑戰了,也踩碎了那臨界線,使曾經寫下的說過的承諾,猶如餐廳大門打烊一關那樣俐落地,給拋卻得一乾二淨。說實在我現在是感到相當輕鬆的,因為對於上一段感情,了無牽掛得到了一個令人齒冷的地步。舒坦的賤人。曾經的拉扯與費心,水一掠過,都像近海那沙灘上的樹枝劃字,用力鑿得很深,還是頃刻就沖掉,甚麼都不見。連自己有沒有狠狠地抓過誰的肩也不再清晰。最刻骨銘心的,始終不是這一次,也許,脆弱的,也不只有樹枝。日後再見時能夠坦然相對的那位多數就是負心的說法,大抵也是基本無誤的,所以請放心繼續憎恨,我也不解釋太多以免成了纏擾,我知道那是我罪有應得。
舊酒,其實免不了一點污濁,不過分負面地說,其實是摻了雜質。我知道我很差,差得我自己也常常奢望時光倒流,讓黑紙還原成白紙,可以不知出賣角力鬥爭欺騙虛情還有假意,不謀全身而退地背水一戰。然而,舊酒早已嗅過人間腐爛的腥氣,當又有人拿來開瓶器為它去蓋,根本不會聽到那清脆的「啵」一聲,亦不會冒氣。舊酒帶著攪拌過後深深的沉澱而來,醇厚是有的,而青澀的果味不復有,又是鐵一般的事實,所謂不喜購入二手衣物傢具用品等等的情意結,大抵如是。
而我們沒有選擇,一直盯著看上了的那瓶,直至了解,才知道「啵」一聲之存與不存。結果又踏上摩天輪,浮上半空,等待再轉回出口,那本來是入口的出口。
從前每一次借酒澆愁,我總是遺下還在酩酊大醉的,都是不勝酒力的人。宿醉太短,洗把臉就會醒來的人,無疑是顯得很不負責任——若投入對飲過,多多酒精直灌下肚,不醉是不可能的,怎可能轉瞬又能趕到另一場應戰再飲。而我現在果然又到了另一堆酒杯之中賣醉了,很俗套地自欺自慰——災難過後,時針分針還在溜跑,人也要,也許更好的在前面等著。
更好的新瓶舊酒或新瓶新酒,當然存在,只是,我不配,我給不起那樣的價錢,我只會換來滿地破碎的褐色玻璃。因為無情的流水催促著我們,所以到了該慶祝的時分,人們還是得拋下微不足道的煩惱在背後,放低曾經哭崩的舊情在旁邊,為著又一年的普天同慶的諸如此類舉杯。虛偽,一若應酬他人,也應酬自己。
乾杯,開始的時候需要的是兩個杯,而終結的時候只需要一個杯,畢竟沒有人再強求那碰撞聲與快感。二,然後是一,每次舉杯都同樣。既然劇情那麼像每三百六十五日或三百六十六日就重播一次的除夕夜人潮中亢奮的倒數,如常地反高潮後那順序,繼續歸零,也是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