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大學生之後,別說生理時鐘這樣健康的沉重,基本上,作息是沒有規律二字的羈絆的。當天亮得布簾也遮不住晨曦滲射,雙眼迷迷,便閉眼入睡,然後日上三竿頭昏地醒過來,下午茶是第一餐。這種不能稱為好習慣的生活習慣原因不明,大抵都是懶惰之性發作——不是孩子,無人鞭策,於是墮落,如果沒有道德的束縛與世俗的監索,也許早就獻身毒品去了。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的這悵惘,是一種沙林毒氣,戴了口罩的人會卸去武裝無法逃逸地被同化,旁邊的人又跟著卸去,一換了身分,自制的能力竟就會不情願又躲不掉地崩解。
在之前,誰都堅信自己站得很穩,到了最後,點點滴滴的移風易俗,還是會發生。融合交流,大抵如是,個人被社會化,也大抵如是吧。
他們都在捧著筆記與導修資料示範埋首,但感染力未免有點低,也許是我太不合群,於是我就坐在一旁浪費寶貴的光陰。有心向學的人還是存在的,慵慣與無心向學者始終不是多數。即便我是不值得被體諒的少數,但比社會上非主流的族群較好的待遇是,放縱始終不是一宗罪,不干犯道德無人會歧視與冷眼。放縱是一個選擇,是一種自由,只要不傷人,自由應該還是無敵的一頂冠冕,擱到誰的頭上,都不會砸出血來。沉淪的,沒人想救,因為他們不是遇溺,要閉氣浸水的人是拉扯不起的,爛泥就是那種女媧給他多黏一邊大腿他也不用的泥偶。
我顛倒,就如很多很多個顛倒者那樣顛倒。
就在剛剛將牙刷推進口腔的一剎,我想起曾經待我不薄的一個人,她是一位我尊敬的老師。我不知道為甚麼這件小事又會在我腦海中閃現,但我想念她的溫柔,她的親切,她的體貼,她那像《大長今》裡奸詐尚宮的臉。
年輕的我曾經犯「強說愁」的幼稚病,自困愁城,覺得腦殼若地球,不停轉,又轉不停,於是月亮露臉,也沒法睡去。那時候,身不由己的晚睡早起,難受。之後我在日間就覺累,也許因為到處是人,也許因為毒辣的太陽,也許因為課室,其實都可以。她沒有強迫與斥責我不准睡,而是問我,為甚麼總是這麼累。是的,她命中了,她問的是我也想知道答案的好問題。我跟她說了——不知道那慘綠的故我為何那樣健談,把現在的我套回那恥辱的肉身裡,我應該是守口如瓶的。
從此她就任我沉沉睡去,她有她向她的聽眾講課,我有我的無知無覺。矮下了只見頭髮不見樣貌的一位學生,就這樣木然地伏在桌上,間中也會睡到若失重心那樣跌一跌,醒來,又覺精神。神經緊張,沒有原因,情緒低落,也沒有原因。總覺得那不是病,也跟醫生辯論那不是病。心情起伏只是尋常,尋常就不要驚訝,毋須驚訝,用平常心裹住性格。我覺痛只是因為我軟弱,只要能夠刮骨療傷的大有人在,只要我還在奢求與等待被看穿之中拖拉,只要我打擾不到旁人,角落的戲,演也無妨,就如很多很多個演繹生命的人那樣演繹。
我們已經成了各自生命中的過客,我只是她欣賞過關懷過的一位古怪學生,若有朝一日我在伊瓜蘇仰望阿根廷的臉容,或在赤道裡看見了片冰川,也不會在回眸那瞬間就接上她的視線看到她慈祥的笑。好人,就不過是好人,擦身之後,還會有各自的路。我不認為這樣的相交然後淡忘有何不妥,而且不錯,反正尋常。朋友朋友老師學生父母子女鄰居鄰居情人情人,要走的都要離開,分別只是有些人會脆弱地多哭兩秒才將過去埋藏,有些人一笑便過。而如何放下總算是一個選擇。
越脆弱的人越需要溫柔。我相信。但世人往往認為剛強與溫柔才是相配,總忘記了鐵石之下被掩住的軟,於是脆弱的更脆弱,看起來又更剛強。錯配,也是沒有可能撥亂反正的,有人就會有錯配。在這世道中,有很多人嘗試把一切合襯的或他們認為是正確的砌在一起,然後失敗,扭轉不了既定現實,反扭傷了自己雙手,然後又成為脆弱大軍的一員,一同哀嚎。
因為滅亡是自取的,所以也沒甚麼好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