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幼龍

夭折之痛,在於沒有不來也不去的灑脫,因為得到過看見過接近過,一種緣失去而生之虛空便成了形。

兩個星期前,還在磨刀霍霍地嵌砌新居,我們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把弄鏍絲,扭左轉右,架起了那鐵絲網籠。近方形的長方形鐵籠裡,空空如也,了無生氣。然後我們繞了塑膠樹藤在裡面,又放置了溫濕度計,以一個星期的時間了解環境,以試試是否適合兩頭高冠變色龍棲息,及需添置甚麼器具,例如放濕機,例如大光燈。少許的希冀、幻想,依稀記起。

直至一個星期前,興致盎然的,到了旺角金魚街把變色龍龍仔與S君正式接回舍堂飼養。在短短的巴士回程上,牠倆各自被困在一小小的透明塑膠甜品盒子裡面,因為環境陌生,牠們的膚色在盒子裡「瞬息萬變」,又灰又暗綠的交替換畫,像千顆LED燈擠成的顯示屏幕一般,明顯地流露牠們的不安。牠們的緊張,我也想像得到。到埗之後,天已盡黑,更多栩栩如生的綠油油假攀藤被我們爽快地掛了進籠裡,兩小盆長春藤與細葉榕則安穩地楞在籠中央,架設正當的大光燈就擱在籠頂三十厘米之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重新釋放到人工大自然的龍仔與S君,在藤上踟躕不前,那灰灰綠綠之驚惶神態,未有盡褪,即令我們滿心都是想為牠們獻一番新鮮殷勤的熱切。

及後這個星期下來,我們每日都幾乎花上超過一個小時觀望牠們,探視牠們的,還有很多很多過路人與專誠而來的堂友。或動或靜,與睡及醒,都是特別的,因為牠們不常見。碰著牠們緩緩移動,更尤其會按捺不住地狂喜。彷彿孩童一般歎造物神奇,我們看牠們伸舌捕捉蟋蟀,猶如觀賞live的discovery channel——因為龍仔屢屢失敗,舌尖能及,卻捲不住獵物,捕獵水平相當不濟,無法得手後往往紋風不動地定格在原地,只得眼珠三百六十度地滾動,像極個天真的傻孩子,而我們總覺得牠那失敗者的背影,非常黯然銷魂。從當初每個人都極力反對,認為讓如此噁心的爬蟲類與大家共處一室極度恐怖,但惻隱之心,大抵脫自本性,挾帶好奇,至樓友們都對龍仔與S君相當關心,往往與我們一起蹲在籠前,在保護色一片之中尋覓龍蹤,這是最堪記住的過程。變化起了,還是少不了每日都傳來的憤怒責難——又有蟋蟀跳來跳去好恐怖。然後飼養者我本人與K君就屢次連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像錄音機播聲帶那般重複著不好意思的心意。

好景不常這四個字實在俗套,俗套的字與事,我都是恨的,唯其現實又偏偏流於極端的俗套,無法自拔。今晨醒來,四腳朝天的龍仔死翹翹地倒了在籠底,這是我們從沒有見識過的習性,心知不妙的我,三步併兩步急跑到走廊呼叫K君,傳達我見之「死訊」。雖無手術能治,也望有人來跟我說,這不是真的,牠不過是摔了下去,假死而已。但是,變色龍正常休息是伏在樹藤上然後捲起尾巴彎成拉麵那鳴門卷圖案的形狀的,如今反常,反常本來就與恐懼近義,何況,四腳朝天,從來不是好兆頭,於人於物,亦然。

剩下來的,感到的也許是孤單,也許是獨佔全籠的自在閒適。子非S君,難知S君之樂。S君的眼還是那樣無邪地溜著,向上又向下,那略胖的腹部,鼓著,彷彿不那麼容易一走了之離我們而去。自一開始已相對瘦弱的龍仔,在成功擒食蟋蟀之後,腹部也是會一縮一脹的動的,而牠如今不在了,籠裡就只餘最後一絲微弱的生機。

我們致電爬蟲店老闆,講述了龍仔的死狀,也問了死因,他語氣甚為淡然,大抵小蟲小蛇之生死於他而言太尋常,他就像是忤作,日日都面對著尋常無常,也就無驚無悲無憂無愁。陽光不足吧,我早說了——是的,我們也知道牠們需要陽光,但我們沒有及時行動,把牠們帶到陽光普照的地方,以為那大光燈保持著牠們的世界在攝氏三十多度,便是無礙。紫外線,牠們要的是紫外線,大光燈,在我們的後知後覺之中,才終於成為了只有光與熱的虛無。堅強的S君在今日之後,將能得到更充分的陽光,而這樣的獨樂樂,縱是遲來,希望還算是一種快樂。

K君說,願龍仔到了天堂後,不要投訴我們的殘忍。到底我們的殘忍,能訴諸無知,還是推給疏忽,或是從一開始企圖飼養就已是個錯誤——無從稽考,也不想承認,大抵越想越無謂。無因無果固然乾淨,不沾塵無緣起,情自不生,但這無疑是一種逃避。生命是不能被擁有的,但選擇經歷它抓住它,總也說不上是個錯誤,因前事而悟,續後事而善,也算是功德。聊以自慰,是如此自欺欺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若不安息,難道又可陰魂不息。

「誰都只得那雙手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林夕已然說得相當淺白,只是我們知易行難,所以小小的天空,總難逃那麼一抹淺灰,安魂曲,在悶雷細雨中,亂奏亦奏不響。

發表迴響

在下方填入你的資料或按右方圖示以社群網站登入:

WordPress.com 標誌

您的留言將使用 WordPress.com 帳號。 登出 /  變更 )

Facebook照片

您的留言將使用 Facebook 帳號。 登出 /  變更 )

連結到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