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說末日一定不會來到,這樣的大言不慚,都是因為計算過而已。計算過的是,末日不來,我說的就成讖,末日若來,我說的就不會成為愚昧的歷史。
關於世界末日,我想說的原來不少。如果幾日之後,大限真的來到,在再無生存的縫隙那,絕望的邊緣,大抵誰也會禁不住回頭去探望,沙灘上,一路印過來的斑斑腳掌。因為,得趁,海平線的盡處還有最後一線曙光照射著我們。否則,眼前一黑,我們就會被扯進去永恆的虛空裡,忘卻愛恨,忘卻悲喜。成為粉末,或是星塵,也將同樣地,不再在我們的認知之中。浸在這樣的末日情緒裡,晚餐食甚麼都不想去想了,僭建誠信遠方戰火,當然更與我無尤。然後我坐著,不去望時分秒如何一點一滴地流逝,揮霍這不可能是最後一周的一周。(這時候,有人正忙著安插我在他們的考試過後歡樂計劃裡頭)
很好,把犯過的錯造過的孽留過的疤都梳理了一回,後悔,一堆,遺憾,一堆。然後呢,也不知道還可以做些甚麼來體驗末日。
也許可以肆無忌憚地失常。在還未踏入二零一二年時,人們就開始猜測那日世人會做出何樣瘋狂的事情,例如跑到街上強姦路人直至再無氣力抓著任何一雙屁股,不再理會法律制裁隨心所欲地殺掉自己最憎恨的某某,或是豁出去鼓起算不上是勇氣的勇氣跟心中的女神表白。畢竟,後顧之憂,隨著末世,都會消散。人一但不需要理會上一步的因,會為下一步惹來怎樣的果,快樂,就會很簡單,路向,也可以抉擇得很輕易。
可惜這樣換來的快樂,是不能永續的,所以我們只能沉淪。偏偏為著這些那些思前想後,方才似是活著,方才似是撫摸得著,那生之脈動。所以我們一方面想要天地共滅,一方面不捨人間世事,因為生存從來就是關於:勇敢又懦弱,追逐又逃避,痛苦又哀傷,如此這般。
完結有完結的悲痛,活下去有活下去的艱難,這當然不局限於面對廿一號後那不堪入目的GPA,或是還得要上班的星期一。這些都不是最冷酷的現實。世界末日最冷酷的其實是,到了要失去眼前所有的一剎,我們被迫直視我們明知卻又不想碰的現實——入世或是出世,從來不是我們的選擇 。經綸世務吧,汲汲營營,痛苦,可是終結不了,人如被綁在攪動的齒輪上,只能被磨耗至最後一刻。豁達地活吧,撒手不理俗務——你想逃出社會,社會卻不釋放你,至少有那麼一堆包袱名為家累與情慾。
認為最後一日真的是最後一日的那些人們,起碼敢放手一搏,不去理滿地七彩紙碎要怎樣善後,放下被賦予的人性。萬一末日真的成真,他們那記載遺憾的筆記裡,大抵會較令它們的主人自豪。他們像人,活生生的人。而仍舊拘謹的人,也不是不像人,因為人也應該是要懂得顧慮的。末日不至,他們大抵會淡然地恥笑瘋過的人們,但喜歡自我放縱,其實又是真實的人性。 他們仗著這面人性,笑那分離在自己以外的那面人性,在拘謹之中,找不到快樂,也不敢奢求快樂,只是活,拉拉扯扯又過兩日地活,笑別人,也是笑自己。
亦有些人想經歷一次全世界假死,那便一次過滿足了又想生又想死的兩個願望。學習「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就像某些機構舉辦躺棺材試驗班的目的。但末日過後,一切文明一切制度一切痛苦依然不變,即毀滅並沒有帶來重生,那這樣的偽末日,又有甚麼意義。而失去一切的真正劫後重生,其實我們同樣承受不了。
所以我們原來不可以失常。即使泰山崩於前,太空館被水淹,那個為常而活被常駕馭的模式一但瓦解,當常沒有破滅,我們親手砸裂的靈魂就塞不回去那常的肉體裡。後路必須留一條。既然我們都是刀俎上的肉,血淋淋的因果自然也必須生嚥。既然明知high完了總得回去「執手尾」,噴了節日慶祝的七彩紙碎總得掃地,我們就得有所保留,不能奢侈地為末日付出太多。
我們能夠選擇的「應節」方式,只有聽首歌,或看齣戲。連怎樣迎接末日,都只剩卑微的權利。跟世界末日有關的抒情歌,很多,周杰倫那首慵懶不捨,絕望卻又偷偷地掐著僅餘的希望的感覺,最得我心。在最後一個日落之前,我但願可以待在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的旁邊,看著他們不忍別離的哭泣或是接受現實的坦然,聽最後那麼一遍,然後才倒下去,盡量不說造作的再見。也有很多事情,在末日前,我想完成,或嘗試,可是,因為不敢想像末日成真,這堆事情,都將不會在我的現在或未來發生。因著人自身對個性與過分快樂的封禁,末日於是不是末日,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