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殖崇日,在我眼中,其實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之所以用上戀愛與崇拜這兩個詞語,不多不少,總須帶點盲目癡情。戀愛可以是為一個人神魂癲倒,卻無法給予自己愛她的理由。崇拜可以是迷上了一個人,傾家蕩產節衣縮食也要看他的演唱會。人若出軌,自是背舊貪新,對新寵寵愛有加,對糟糠不屑一顧,昨日甜蜜今日成灰。但事實上,大多數香港人,即便傳承前宗主國的氣息,兼混雜日本的文化,卻從來沒有拋棄過中國人這個身分。
身邊有不少人對英倫文化情有獨鍾,而明顯地,他們只是喜歡那種品味,那種格調,文化與身分認同總是能夠分得很清楚。他們喜歡紳士風,穿乾濕褸,又喜歡米字旗,也放射性地一併喜歡米字旗圖案的冷衫水杯海報。他們以英語流利為榮,不以國語了得為榮,也許連倫敦的濕寒也甘之如飴。而這種程度與方式的迷戀,無疑只是從美學的角度出發,畢竟,毛裝與漢服,五星旗與國語,還是很不「潮」,而軟文化底蘊深厚的英國,則持續綻放著耀眼的光芒,那不是忽然暴富就能建立的文明體系與潮流觸覺。
雖然政治像幽靈,人想躲,不見得躲得了,但是,香港人,畢竟是普遍冷感甚至反感的。他們不傾向將文化與政治或歷史混為一談,他們傾向將一個國家切割成幾份,挑選來憎恨,挑選來喜愛,挑選來偷師。
當談及被英國殖民,大家都深知當時自己的政治身分曾為二等公民,心中不會存在「寧為英犬,不為國人」的偏激情緒。香港人懷緬英治時期,不過是實事求是地選取港英政府好的地方來讚頌,所謂麥理浩的善政與受人愛戴,也不過是出於這種心理。說到日本侵華的歷史,明知自己是中國人或對中國人的身分不特別感冒的,都會指責當年日軍的暴行令人髮指諸如此類。但這樣的歷史知識,卻從來無阻他們沉迷動漫,追捧日劇,採購「無印即是有印」的無印良品。「崇日」之風之所以形成,一方面,是香港人頭腦清晰,一方面,則是日本普及文化以無味(Odourless)的方式悄然植入。日本的生活用品、精品、出口電器等等,都不賣國族情緒,而是以它們的質素、價格、格調來俘虜消費者。所以,精明的香港人被日本風吹襲,也不過是消費日本的文化,享受日本帶來的優質生活感覺與壽司刺身滋味,而不是被日本這個國家侵吞。
戀愛像借一本書。這是一個很不新鮮的比喻。書名不吸引的,印在那單調的書脊上,理所當然地乏人問津。若是早已炙膾人口的,則那到期還書日紙條,必然貼了一張又一張,為數不少的好書之人,早早把它翻閱過。成為剪綵那位,當然困難,也講彩數。而撿到一本又精彩又簇新的書的可能性,又是極其之低,那就像女朋友既是處女竟又在床上相當賣力技巧了得——這時候,躺著的那位,也會不期然暗忖她到底是不是早早被人翻過很多遍。
每個人都有過去,一個地方的褪色的風光,就是歷史。真誠地愛一個人,縱使偶爾想到她曾經在別人的懷裡溫存過,跟別人擁吻過,也得若無其事地把心酸噎下去,好好地向前看。擺在眼前的是,昔日港督視察民情,落區不是假親民,即便是戲,也演得很恰到好處,而今日特首落區,人鏈成牆,連戲也懶去演。受影響於日式百貨公司文化的井井有條生活模式,講究品味質素,也很難一下子直線拖下來,適應自北面湧至的不講秩序與怪異衣著。扣港獨或戀英的帽子,無異於一個男朋友對自身毫無自信,又要常常打翻醋酲,搬自己到桌上,與別人的前度比較。但他又不想想,要不是香港曾被其他國家政制文化耳濡目染過,今日她還只是一塊沒有人耕過的瘦田,「收回」也沒有可以作為改革開放城市的借鏡的價值。
我對中國人這個身分並無好感,但這片地方上居住著的普羅大眾,普遍也還尊重著甚至喜歡這個身分。所以,只要這現在式安安分分,不要老是挑撥舊事,紀念日送送花,不要製造「驚喜」,要她與自己相安無事地同偕白首嘛,其實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