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的第三日,已是二零一二年的尾聲。以往在香港,年少時僅嘗試過一次在人叢中迎接新歲,那是在時代廣場外,結果三四點也回不了家,身心俱疲,於是生厭,往後自己一人的話,則年年守在家裡若無其事,否則也只在少人的地方靜靜地過。
對於重要的應該騷動的應該激動的時刻,其實從來不重視,也不興奮,大家都只是借個機會,找些事情來抽取快樂元素。難得的第二十個一歲裡的這個十二月最後一日正好身在異鄉,似乎再疲累也該趁機體驗英國人的除夕倒數場面。
自Waterloo走到Milennium Bridge,沿著河漫步,時藍時靛光轉不斷的London Eye就一直在不遠處指引著我們的方向。岸右相連的Temples華麗得讓人以為自己穿梭了時空,回到了十八世紀。黑油油的黃頂古舊街燈也很配合環境地避免破壞氣氛——抹掉畫面中穿著橙色制服的活動人流控制組工作人員的話,彷彿二戰德軍的突襲還未炸來,新時代的布幔還未揭幕。
未到九時,我們兩人已經身在西敏寺一帶,為了進入可以好好觀賞煙花的地理位置。食肆食物價格與其他地區無差地昂貴——因為英國的物價普遍地比香港高,為保慳囊,我們勉為其難地各自嚥了一根乾巴巴的subway麵包,為著及時擠到節日情緒高漲的人群中,又再抵著刺骨的寒風趕路。
大笨鐘近在眼前,我們逐吋逐吋地往它方向移動,仰望它的名不虛傳。漆黑的夜空映襯著大笨鐘,它儼如神聖不可侵的一幢神明,是個絕對有資格駕馭傲慢姿態的貴族。與其相連的建築群,在大光燈拱照之下身價盡顯,金璨璨地亮著。
抬望光害無可避免地嚴重的天空,五彩激光如海面粼粼波光一般投射著,稀薄的雲霧被風催趕——這裡的雲,都比香港的跑得快,一直朝某角天際飄去。斑駁炫目的顏色交替不息,給倫敦的這片紫黑色的天幕,打了一層人工的美。天上雖亂,地下卻沒甚麼大亂子。人人都很守禮,混亂得有秩序,在呯呯嘭嘭的音樂與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也沒誰借醉揩油或發狂,只是自在地搖擺浪笑和與自己身邊的人親吻。當局出動了一台綠色吊臂車,把一雙巨型擴音器掛在半空,製造了恰如其分的聲浪。於是廣為人知的歌,一首接一首的廣播著,頻道的歌曲點播者,還會忽然喊叫「London Put Your Hands Up」或「London How’re You Feeling」甚或「Are You Ready」之類的話挑動大家的情緒。而穿得一身擁腫的人們都在回應,還對在空中盤旋的直昇機揚手示意。
其實我們很累,累的也不只我們,乾等最後十秒的人,卻多有備而來,默默地在濕冷的地上補眠或玩iPad。我們兩袖清風,又走到雙腿無力,情急生智,也就把友人借予的一把本已霉爛不堪的縮骨傘按在地上就坐,傘骨跟傘柄通通報銷。
呵欠不住的打,涙水注了一眶又一眶。屈膝而坐,眼前所見的,全是黑壓壓的人的下半身,嗅到的則是充斥在冷空氣中的陣陣煙草被點燃的味道。鞋與鞋之間,散佈著汽水鋁罐塑膠袋子和廢紙,節日過後的必然殘留,大抵沒太多「各處鄉村各處例」,世界大同得很。
煙花也是全部人都冀盼著的高潮,即便事實上,沒幾個人沒見過。在震耳欲聾的爆破聲來臨之前,人頭之上忽然湧出了很多很多的手機與相機,都準備捕捉大笨鐘顯示時分兩針交疊的一剎。London Eye對出的一幢建築,牆身投射了最後六十秒的字影,逐秒倒減。倫敦的除夕煙花,是我經歷過的,最精彩的一場,精彩得甘心受環保人士瘋狂責備那有多污染空氣有多無謂。 響徹雲霄的火花一圈又一圈的綻開,雜著螢火蟲一般的星屑,和水銀黃金川流而瀉構成了目不暇給的示現。近得似伸手可及的煙花,就在眾人的頭殼上一朵接一朵的,閃爍了十多分鐘。大家都不多話,間有側身跟伴侶擁吻,但大都像被提著了頸的鵝鴨一般。
必須迎來的,是魚貫四散的反高潮,即便人流管制得宜,等待進入underground也是費時的。塞個不停,同樣很世界大同,這是我第二次輪迴後除夕之苦。但既是六七年才一回,又適逢於此地此景,豁出去,畢竟足夠理所當然。而最令人安慰的是,underground是夜不但通宵服務,而且免費,方便人流移動得快一點。這一點,真的很值得香港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