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上的走獸都只會注視和攻擊外在變異的同類,只要看起來正常,沒有忽然自殘或傷害身邊人,內裡的腐壞與潰爛,也就可以若無其事的封存著,直至偶遇到刺激自己的外來物引致爆發,潛在的邪惡才會現身。只要我們看起來都跟正常人一般正常,只要我們不讓人靠得太近察覺隔膜的存在,瞞騙是輕易的。吃苦的只是自己。
而吃苦其實不是一件壞事,我們很清楚。很清楚吃苦是一種習慣,甚至是一種嗜好,一種能量,總之於受苦者有莫大裨益。痛苦讓人清醒,讓人從太幸福太平淡的現實裡抽離,讓人跑到十字路口找回迷失的軀殼。我們雖然嘴裡喊痛,雖然總在惡夢中驚恐得伴著一眶心靈脆弱的淚水醒來,其實我們根本沉溺於無病呻吟。像連體畸形兒一樣,人們總認為讓孿嬰各有新生才是美事,而事實上,被切割掉某個部分的自我,自我也就不完整。話講得重一點,壞死的一部分,戀戀自憐自傷的一部分,才是主宰的一部分。當我們幾經波折把虛無的靈魂重新塞回皮囊裡,那種充實的快感,其實都是與痛覺共生的。
時日太久遠了,而我記憶力又不好,剩在我的味蕾上的藥氣,已經所餘無幾。那種把緊繃感解除的舒暢,也許是血清素的藥效,可是,藥力發作的感覺,我已經忘卻得一乾二淨。我還記得的,只是一種因為服了藥而覺著輕鬆的心理作用。
鳥啼之際,日照之時才睡,人最疲累,睡得會比較好。睡眠太重要,重要得我只想一直睡下去。近來因為健康欠佳,都在調整自己的生理時鐘回到兩點之前,強迫自己早睡。然而,夜被拉長,夢的數量也隨之。今晨的夢像極《少年Pi的奇幻漂流》,我醒來就失控了,那種久違的渴藥的感覺捲土重來。我四肢披血帶傷,身體受創,人來問我,我便如實地說,我被北極熊和獅子襲擊。結果是沒有人相信這是誠實說話,大家都在笑這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人們一直問,卻一直不信,漸漸我竟患著祥林嫂的同病,成了別人的談資。直至我父親突然很認真地抓著血淋淋的我,對我說,貓只是代表著你怕人,你並不真的害怕牠——然後鏡頭一轉,我便和K君落在幽暗的窄巷,前行是貓,想往相反方向跑離那裡,又是貓。數十頭野貓在覬覦我和K君,一頭褐色的步近,以牠的尾巴掃我的小腿,一下一下的,我動彈不得,K君也擋不住群貓,然後我便醒過來了。我從來沒有真正的摸過或接近過貓,大抵那用尾巴掃我腳邊的質感,與實際的很不同。總之我的腳便生了恐懼,一逕的縮,縮也縮不掉。
貓於很多人而言也是可愛可親的,偏是我永久的夢魘。走在街上,因躲避路邊野貓而撞進車路險被的士碰上也非鮮事。這些年來情緒不穩的時候,單是貓糧包裝紙上的或是寵物店櫥窗上的貓的圖片,也會令我惶惶不可終日,若犯了虧心之事,若碰著紅衣厲鬼。而當生活過得比較愜意之時,即便是五米之內有貓踱步而過,我也能勉強自控,悄悄地繞路前進,將貓隻視若無睹。
K君給我翻查讓我覺著荒誕的《周公解夢》。她說貓在夢境的解說,是奸險的人。然後我逕自又翻查起來。
一說是這樣的。被貓群攻擊,是壞運的先兆,象徵有人會破壞我的名譽,讓我感到羞愧,而且我還有可能遭受到財產上的損失,不得不防。一說則是這樣的。夢見很多貓,表示壓力大,「致使夢者感覺疲勞,應該多注意休息,養足精神,好好調整自己的心態」。
又有一詳細的解說是這樣的。「貓常常被用來象徵人的某種特性,或者說像某種人,常常是女人。她們慵懶、漂亮而又可愛。她們有點自私,有點小脾氣,有點貪嘴、貪婪睡,有點狡黠,但是她們仍舊被男人喜愛。因為她們的那種乖樣,那種柔順讓人憐愛。」這是愛貓者向來對貓的印象。然而,「這只是貓白天的樣子,晚上的貓應當完全不同了。」我大抵就是尤其害怕夜裡的貓。「夜裡的貓雙眼賊亮,一掃白天那種懶洋洋的樣子。貓對待老鼠十分殘忍,抓住了不馬上吃,還要逗它玩,要看老鼠那種無望的掙扎。」最兇殘恐怖的,是貓的爪伸縮自如,當牠伸出來,可把人抓得血一直流。
又,古人稱貓為「狸奴」。貓跟狗都有奴性,但是貓的奴性較狗的奴性低,狗忠誠而貓奸佞,就像將軍跟太監之於君主。魯迅在雜文中,也提到過自己仇貓,那是因為他討厭像貓一樣的幫閒文人,正直有欠。
這些解籤,我是不相信的,但像小時候那樣求醫,總覺得誇張過頭,而且花費非輕,覺著不划算,反正我要的只是藥。何況,人們都說,覺得自己有異,其實即是無異,既是無異,也就最忌深化自己的畸異,自命不凡。說到底,大病小病或是無病,其實沒分別,因為它們都等於不死。既是不死,即人未被尋死的念頭完全駕馭,未會瀕臨將死邊緣,也就不必浪費在生者最重之金錢,在徒勞無功的臨崖勒馬治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