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死於貧窮。
有人說,人是求生存,而不是求死亡的。信焉,反正求死不能。卡在死不得又活不好之間,為好任生之苦難繼續折磨我,我必須求財以求存。深知將來大學畢業後總得搬回家中與家人同住,這無疑等同於埋下了自我了結的伏線,所以,盡快把錢賺來,然後在外置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就成了我的首要任務。
在離家之前,我沒有想過原來情緒忽高忽低的病,可以藉著獨處來醫治。這奏效的偏方,值得跟所有孤獨者分享,天煞孤星,並不應由華英雄專美。孤獨者的暴躁與沮喪,和自毀的企圖,都源於與其他人之間過近的距離。同學朋友,想不共對可以逃避,家裡的房門,關上了還是可以被人拿鑰匙瓦防。何況,自閉在自己那方寸空間,也不見得就能遠離門外冷言冷語跟滔滔不絕的苦口婆心——有空就整理自己的房間吧,用完的東西不要亂放,再不出來飯菜就涼了。縱是把三餐縮成一餐,也總得走到廳裡食那一餐。所以,同一屋簷下,碰上照臉就是必然。
每週被迫歸家是個因為親情而談判得來的規律,我間中就會打破它,因為我不想念他們,不想跟人搭訕,不想聽糾纏用多少分量的鹽給湯水調味的談話。一年歸家歸不了六十次,而每次都因為多待一日心情就會開始暴躁而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有時候,甚至兩個星期左右才回一次家,躺一下那屬於自己更屬於業主的睡房那被舖,然後就歸去自己的世界。我知道他們是想要多看我幾眼的,但是,我力不從心。短敘時隨便聊天,總能融洽的,因為像朋友方式的閒聊,靠那盔甲跟氧氣筒,還勉強撐得來,久了,我內心的痛楚,便會太烈太深,一剎軟弱,也就只得轉身離去,拋下思念孩子情切的他們,往他們的心狠狠割一刀又一刀。
他們是沒甚麼可挑剔的父母。不和諧的家庭,原罪都在我。沒有嚴苛的體罰,沒有高壓的揠苗,沒有沉迷賭博,而且不煙不酒。家不是公屋,也不是居屋,旅遊的機會不是沒有,零用的補給也從來不缺,訓導孩子還時時會講道理。因此,一個有更強向心力、更聽教聽話、更乖巧正常的孩子才是他們應得的。這一幅天倫之畫,刷掉我的痕跡,就很具欣賞價值,但畫家愛自己的一筆一劃,緊抓不放,結果就只能任整幅作品毀於一旦。我沒有解救的方法,也沒有挽救的能力,我生苦我,我死苦他,大家都是在循環又循環的老悲劇裡拉拉扯扯的老角色。
每個家長都懷念孩子依賴自己的時光,拉近由自己製造和養育的一個人和自己的距離是那樣的無可厚非。但事實是,對抗抑鬱藥的需求與跟家人同住共對的時長於我身上成了絕對的正比例。我怕人,怕談話,怕陌生的尷尬更怕熟悉的熱絡,最怕就是「父母當然愛子女」這類老掉牙的話。他們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之上,而他們的結晶卻無法以任何罪名怪責和控訴,因為據說家人之愛是天生的。愛為何也是罪,想把一條生命帶到世上為何也是罪,我知道該怎樣解答,但這答案不可能為已經活了四五十年的人們所接受。
小時候,與他們漸漸疏離的態度,成了他們眼中的青春叛逆,性情定下來後,年紀漸漸增長後,他們終於明白那綑綁與權威無法再延長的原因是要彼此人生觀的差距和我本人個性的僻異。我要的藥,不是關懷,即便是關懷,也不是家人的關懷。總之我要遠去。
且把這種對家人的抗拒歸類為後現代主義的罪過。不嚮往家庭生活的問題產生了,總得解決,目前的方法就是保持適當距離,好來好去,客客氣氣。若某一日空間與時間迫我不得不回到這牢籠,我將死。
我將死於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