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罪在身,但沒有罪不代表我們就不用受罪。青年的罪,總是突然的,被添加的,多於真的作了惡,惹了人——又或是,個體本來就自立不來,存在就必然會惹來群體的憎恨、批評與糾纏。

他們說他們的批評與援手,都是為了拯救危於倒懸的人。藥物與輔導,都是扶我一把的好東西。我清楚我這不是病,只是性格之過。拿藥去醫性格,根本就跟「拗直」同志同樣反智。只要我不必再在日常生活中汲汲營營,情緒再怎樣影響我的日常生活,那始終是無拘的。

於是我得接受救贖自己的好東西,讓好東西清理我的污垢,禁絕我的不快樂。

語言和文字兩工具窒礙了我的溝通能力,自行劃地為牢就是我的道路。跟人攀談,陌生也好,泛泛之交也好,都能免則免。他們總是說,心事要說出來,苦水得要吐,有事須找人傾訴,但事實上按理是最能聽人傾訴的心理醫生,也是無用的。從很舊以前我就意識到了這種徒添人心理負擔和浪費人寶貴光陰的「煩膠」行為是不可取的,連我自己也厭惡自己跟自己的同路人。我們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迷惘之中又有自己的信仰,失去魂靈的同時又拋棄不了自己的理智。無論如何,年紀漸長,朝氣散盡,縱有滿腹的牢騷,也已再沒氣力為尋不到答案的想法反覆地向不同人吐露。這是徹底地無意義的,累倒人,也累倒自己。對方明白,不說也明白,對方的價值觀跟自己壓根兒不同,多講更無謂。

當然,我與他人之間的不能被包容的距離,都是因為我的嚴重落後。我像個不存在於世界上的文明,而大家都是正義凜然的發達國家。我是自我、膚淺慵懶、不學無術的。我完全沒有興趣細讀探討《沉淪》的男主角到底是郁達夫本人,還是他投射了自身感受的虛構角色的論文。我也不想理會後現代主義被現代主義框死是好是壞,而後後現代主義又如何被後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聯手束縛。我不想看密密麻麻滿是艱澀中文後面隨著括弧跟英文翻譯的筆記,由接二連三的「對身體、知識與權力、中心與意義系統、欲望與逃逸策略、小敘事與新遊戲規則,父系與社會形成過程等面向的見解,促使後結構與後現代主義交混匯為洪流」構成的段落,眼都疼痛得淚落。我揭書就會打呵欠,閱讀充作安眠藥。

我是如此的無能,但又不對稱地狂妄。被挑戰的機會不多,孤芳自賞,總是容易——但人總是得瞄社會的標桿跑的。學生的本分,沒盡過,課本外的知識,沒幾層,攤屍以外的技能,沒兩項,大學生的羊頭背後,自知那是連狗肉都不如的泥巴,充飢也無力。從早到晚,從月頭至下旬,我都在幻想與埋怨,周旋在富有與貧窮的差距與生不逢時的落寞中。如果是個富人,或,如果及時地出生在某朝某代,我大概可以跳出自己的軀殼,放縱、游離,做在現實中不能做的事情,碰在現實中不能碰的底線。或者我能跟莊子的路出世,像李贄那般瘋得徹底,又或者降生為藝術家,有能力把內心的吶喊以筆觸、線條、色彩勾勒出來,使其不再抽象。

我追求的不是李嘉誠的生活,退一億步,我只想要一個能自外於世的空間。若是如此,間中要我重新入世,也是擔當得起的。沒錢,沒樓可買,沒業可置。他們口中說,錢可以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大口氣因何形成。他們付得出讓我看心理醫生的錢,也改變不了我的墮落。如果他們能把我放洋或放生,或購來一片地任我自生自滅,我早就痊癒,如今不會如此墮落。當我不用再面對現實,思考自己為甚麼要苟且偷生,我會嘗試去想生命的七色。但現實是灰沉的、困頓的、無出路的、不可逃避的。於是我墮落,墮落成了帶病之身,戴罪之人。

我想昏睡,我想被魔法變走。我想了再想,最一了百了的,就是我消失。這答案就在前方,我看到的,但人們說自暴自棄不好,你得向好的方向思考,只要再多繞幾個圈便會看到更多答案。我想我已經繞得足夠了。歸根究柢,我還是懶惰,連振作的力氣也不想花——我不可否認我其實是享受的,因為在鬱悶的時候,我最感覺到我是我,而不是由誰的期望建構的哪個酷兒。別人正在帶走我,以育成一個更好的我,而我並不想變得更好。

我應該跟這個世界一起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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