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制性敬老護幼病淺析

讓座在香港,是個比吉澤明步之流還要惹火的道德問題。社會中人都把年輕人跟血氣方剛搭上關係,所以年輕人霸佔位子,總是不安好心的,總是不敬重長輩和關愛弱小的,所以我們就算疲累得要死,都得從東邊站到西邊,不得已也是要得已的。畢竟,自己被罵事小,連累整個世代(generation)事大。作為等待上一代交棒的未來棟樑,落人口實,惹來污名,總是無益於前途的。

交通工具上的他者,說到底,實在是陌生不過的過路人而已。當座位只有一個,年青人跟老人之間誰比較該坐,取決的應是當時兩人各自的生理狀態,而非輩分、體格、年紀等等。若老人只是剛剛睡醒出門探望孫子,精神相當飽足,而剛剛踢完足球的年青人負有腳傷,又在歸家的路上,老人難道不是也該把座位「獲利回套」?何況好心讓座卻被自命老當益壯的老伯罵回頭的例子也不在少數。當社會假定了孕婦小孩老人都是「跌親就大件事」的玻璃般脆弱的物種,不讓座給他們,年輕人就算沒有感到罪疚,旁人的側目也會給他施予巨大的道德壓力。這就是現在的香港。除非年輕人精神病發般吼出「我都好_攰啊,_你個_!」,否則, 默默退下多是抱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態者的尋常結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言,描寫的是由近及疏、推己及人地予人關愛的方式,可以用在鼓勵人們行善的時候,卻絕對不應被當作修築道德高地的原材料。

強制性敬老護幼的理據,十居其九都是違反邏輯的。插隊就是個好例子。出生於六、七十年代的香港人,多是受過教育的,守禮排隊跟不隨地吐痰這些普及禮儀是他們都相當堅持的。所以,當文明有欠的大陸人在港插隊和任意大小二便,香港人普遍會視其為無禮之人,厭惡其無禮之舉(被插隊會影響自身利益亦是要因)。事實上,不少香港老人的身世,其實跟大陸人沒太大分別,因此他們在今時今日仍然喜歡插隊和「咳——吐」,都是不難理解的事情。他們只是在大陸人受災之時僥倖地偷渡來到香港的人,其成長環境和教育水平,自始至終都沒有跟香港人接軌。而且,他們多從事低下階層工種,在幾十年前,在他們附近的香港人同儕或鄰居也沒太強烈的文化差異覺悟,他們自然不必刻意約束自我。所以,他們之所以會以如入無人之境的姿態插隊,是因為他們知道比自己年輕的人多數會選擇啞忍,像強姦犯專門埋伏懦弱少女一般。而如果有人抵不住氣,指示他往隊尾去,他也毫不畏懼,因為他尚有必殺技可用——「讓下老人家唔得咩?你第時都會老架!」一拋出這「他朝君體也相同」的千古亙理,甚麼牛鬼蛇神都得體諒和包容他們。

禮讓是人情,不禮讓其實也是道理。老婦那袋橙子滾了一地,旁邊的年輕人因為首日到公司履新而逕自離去,有人看在眼裡,連隨便會大造文章。錯的,總該是大造文章的人,而非行色匆匆的人。但在中國人的社會,大家都深知口生在別人臉上的道理。年輕人有理,總是百口莫辯。所以,為了世俗的眼光,他們只好讓座和撿橙。年紀輕的人付出的車資,其實是比年紀大的人付出的要多的,偏偏,想要坐一會兒歇息一下,最終成了沒有家教的惡棍。

脫離現實地護幼和敬老其實是毫無必要的。孕婦需要歇息,開口索席,斷沒有人會拒絕。這一扇溝通之門,挾帶善意的笑容,往往更是促進社會關懷風氣的契機,由甚麼人先提出都可以。同理心泛濫,也不一定對社會有益。你推我讓,惺惺作態,只會讓人們更虛偽。當肥腫難分的女士令有心人誤會其體形豐盈為身懷六甲,有心人若彬彬有禮地騰出空位,車廂之內,更反會增添一重尷尬。

而對待老人,更是沒甚麼不敬不可的。一個人的品性,差劣就是差劣。倘某君年幼未受庠序之教,家長又沒悉心授之以禮,過了花甲之年就忽然慈祥,是沒可能的奇蹟。他們隨年漸長,累積了「我食鹽多過你食米」的「顯赫戰績」,其老氣之橫秋,恃勢凌人的程度,也只會有增無減,因為他們每當受氣時,都覺得是年輕人不體諒、不包容、目無尊長。這樣的想法,盡然卸去了他們的罪惡。適逢好以道德訓人的衛道之士日夜提倡敬老,高調宣傳他們曾經對老香港作出貢獻,同時派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口號對人進行洗腦工程,上了年紀的他們更像瀕臨絕種罕有動物一樣受到照料,盡享呵護。在這個情況下,我們被迫敬老,其實跟姑息上了年紀而又欠缺家教的人毫無分別。

敬老與護幼固然是好的,但代價不應該是整個社會都反智。當香港人反智得不問緣由地以智能電話跟鍵盤為器,行批鬥判刑之實,日日夜夜都在「唔抵得」別人做得不夠完美,魯迅說的禮教吃人,原來離自命先進的我們從來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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