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老早在南宋之時,辛棄疾就寫出了某些不太極致的愁是好事,某些不太嚴重的病也是好事的真諦。不論中外,喜歡患病的人,自古至今數之不盡,成為病人,在現代科學成為主流之前更是西方貴族的身分象徵。自肺結核至精神錯亂,再自焦慮症至抑鬱狂躁,不患那麼一點病,就會缺乏那種午後慵懶沒事幹的悠閒高雅,高人一等。
今日社會也存在不少所謂患了抑鬱的人,縱使貴族階級已然消亡,他們仍很常把自己的病放在嘴邊,一直說要遠離某些令自己困苦的例如愛情、友情、是非、政治等等。對疾病的暗示,他們有半明半昧的了解,例如疾病帶來的脆弱成分跟勾起旁人同情憐憫有關,他們是清楚的。這種因禍得福關係的存在,雖然會令好些自命清醒的人辯駁 「有頭髮邊個想做癩痢」,但詐病的姿態和動機,不可不說是有跡可尋的。
之所以說好些人的病,分明就只是一種姿態,那是因為他們的言行過於不一。 抑鬱症患者好些症狀是必然有的,例如喪失以往對生活或工作的熱忱,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連天倫之樂、專長愛好都不屑一顧,總是閉門獨居,疏遠親友,甚至迴避社交。鬱鬱寡歡得影響身體的,更會食慾不振,總是疲累乏力,連性功能也減退。然而,很多聲稱自己心情灰到了極點,消極悲觀,患了輕度中度或嚴重抑鬱的人,竟然在嗌要死要死的同時,會費心打理形象、頻頻分享生活瑣事、玩Facebook玩instagram、參與節日慶祝活動,在人山人海的空間之中還笑得樂呵呵,而且拍拖扑野無日無之。這種種明顯皆是對生有留戀,對生活有要求的相應行徑,而非真正病入膏肓的表現。
心理醫生不會分辨病人抑鬱的真假,而抑鬱在診症室中也確實無真假之分。醫生確診病人有病,可以是因為病人內心很想自己患病。在一秒千金的診斷過程期間,醫生多數問引導性的問題,例如,你是否幾乎每日大部分時間都感到情緒低落或難以開心、你是否感覺沮喪和憂鬱、你是否毫無原因地感到疲倦、過去常做的事你現在做起來是否感到吃力等等。然後半小時或一小時過去,便對病人說:你要樂觀一點,你的確太悲觀了,隨手再配兩、三包藥。
然而,這些其實都是一般都市人都會感受過甚至經常感受的,隨便抓幾個人去被「盤問」,也必然會非輕度則中度,人人皆癡線。例如睡眠及飲食失調,哪個學生可以毫無壓力,又有哪個打工仔可以置身事外?因此,當一個人想藉獲得醫學認證以讓自己的病更大條道理,用幾千蚊找醫生,就是最佳方法。醫生對此,從不吝嗇,顧客總是越多越好的,供求因而契合。
生病好,好生病,病好生。人們喜歡「強說愁」,最簡單的原因就是病了的時候可以像嬰兒一樣撒嬌,得到平時人們不會輕易給予的體諒。健康所代表的,是一種正常狀態,正常則無人理睬,而患病則猶如五臟都因體內神氣而反叛,異類總是群體的聚焦之處。內在反叛,病發出諸體外,正象徵這個人有他異於常人的意志。以前肺結核病未被尋出病因時,也曾經上過神壇,受到無數附庸風雅之士的歡迎,今日自然輪到病因易知而心結難解的心理疾病。實際一點說,以抑鬱症為例,人一般因多慮而增添身體負擔,患病就某程度上暗示了他關懷世界、智者千慮或能者多勞,或是在愛情路上付出太多以致失收重傷,無論如何也是一可贏得別人的同情,二可贏得別人的暗暗讚賞的「好病」。
此之所以病如花柳梅毒,病者會刻意隱瞞,而不致命的、尤其可以突出自己個性的所謂病,病者就有張揚病情甚至致力將病情推向惡劣的傾向。性病是不道德的,是不值得同情的,最重要的是,它是無助於建立個人特色的,因為沒有人喜歡自己被打成淫蟲,和因病而被聯想到沉淪慾海。高聲呼叫自己很想死,很不想活,都是因為人性。人性喜歡得到溫暖,備受注視,搶佔高地,尤其在個人主義風行的世代,表示抗拒的人大多只是太清楚自己毫無本錢。人一日在世,一日必以心為形役,這是沒有人逃得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