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啞書

在一般香港人的世界裡,沒有人不知道,寫作就要用書面語。書面語是王道,是正宗,是米奇之於迪迪尼。因為寫作是語文學習重要的一環,而語言又是考好試升大學賺大錢的門檻,所以不論是老師跟家長,都經常要為自己的學生和孩子的聽講讀寫而煩惱。多多閱讀課外書,則是從來被放在首位的不二法門。

沒有甚麼底蘊,也就沒有甚麼文氣和筆法,閱讀能夠帶動寫作,所以便顯得更為重要。而多點接觸有質素的課外書籍,對學生而言,當然是有莫大的裨益的。從別人的作品裡面,學生可以學習其結構組織、立意選材、修辭用字,更加可以因寫作人的寫作精神或故事內容而反省自身甚至獲得啟發,這都是老生常談。一直以來,不少長輩都鼓勵小朋友和後生仔借助閱讀文言文提升自己的中文水平,但文言文卻有如一身紅衣的夜半妖魅,教人心寒卻步的多,惹人駐足細鑑的少。

討厭古文的原因,一字記之曰:難。大家都覺得自己連摩登有餘的白話文也看不明白,逾千年前的人寫下的古文,主語欠奉,通假字,詞僻澀,比五千塊的砌圖還要難搞。於是一個有跡可尋的循環的軌線現了形——根基不穩,抗拒中文,抗拒中文,憎白話文,逃避古文,最終根基不穩,越寫越廢,越讀越悶。

其實培育人的語文能力和閱讀興趣,是應該由淺入深的,但要緊記的是,簡單易讀不等於君比,婦孺能解亦非梁望峯。此中之淺,是形式貼近生活,內容饒有趣味,再加上一枝剛健的文筆。中小學教課書的選編文章,《風雪中的北平》、《潮流望後鏡》、《一件小事》、《落花生》這些千禧年前後學生的集體回憶,論內容和筆法,都相當耐看,但問題在於缺乏優良師資和粵語中文。記得小學的時候,曾經自以為是的問那姓游的、如今應屆退休之齡的老師,為甚麼颱風是「一個」,風又是「一陣」,她卻答不上來。字典被稱為「啞老師」,老師卻不是「活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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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裡,載有告子一句金句,無人不曉,那就是「食、色,性也。」此中之「食」字,正是今時今日所有地區的中文裡面都保留著的食,意思不變。在今日所謂正統中文的範疇之中,「食」卻已被「吃」取代,好多無知的人,都認為源遠流長的「食」字難登大雅之堂,沒有躍然紙上的資格。中學小學幼稚園,都從來沒有讓香港學生親近自己的方言。

所以香港學生的中文能力,比不上大陸跟台灣,實非戰之罪也,英文好一點,反而合理,因為大家自小所學,都是正規英式英文。香港人先天殘廢,不能「我手寫我心」,寫中文,像紮根香港的日本料理——為了遷就其他以中文為主要語言的地區,擔心其他人看不明白,所以把壽司改良成變形俠醫一般的形態,飯跟魚生,比例一比三。北京的作家,想到「吃」就寫「吃」,香港的學生,想起「對唔住」、「搞乜嘢」、「零舍醒目」、「好鬼盞鬼」,卻只可以轉化為「對不起」、「幹甚麼」、「份外精明」、「很是有趣」,否則就會換來一個紅交叉。這些細眉細眼的習慣,久而久之,就會影響寫作的思路和風格。

白話文先鋒胡適說過,「方言的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人的神理。」今時今日的所謂國語書面語,在以前也只是某地方言,它的壯大,在歷史上,無一離得開政治、經濟或文化因素。香港雖從來不是大中華區的政治重心,卻是經濟和文化方面的小巨人。因此,廣東話流行曲捲起熱潮的時候,好多陸台的歌迷,都曾為了聽歌學廣東話,而港產片雄霸一時而文化大量輸出的世代,就連韓國都有人對廣東話有興趣。而香港人看台灣的綜藝節目,大體上明白來龍去脈,但藝人們間中細聲講大聲笑的台語,也會令聽不懂的觀眾一頭霧水。中文和韓文之間的差異,比京式中文、台式中文、和粵語中文等等方言之間的大幾十倍,那香港人學自己的白話,甚至寫自己的白話,又怎麼要怕因為是方言而被邊緣化?

一般香港學生所受的語文教育,也是被閹割的教育。在我們的地方,很多啜核抵死的口語可以講,粵諺也句句到肉,但沒幾多人知道它們如何寫,其背後又有怎樣的歷史,上一輩的人例如王霑都間中提倡,林夕至今也非常堅持,但他們的心機,都落不到普羅大眾的語文觀念裡面。考試要中英俱佳,但古文不好讀,白話文有距離,聆聽又考邏輯分析,口試更不接受過分地道的非正規中文。香港學生未淪為一群失禮死人的啞兒,其實已經好飲得杯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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