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就是熱鬧。車多,人多,滿街都是時髦的棒球褸、冷衫跟風褸,節日將至,人人手裡都大袋細袋。在擠得水洩不通的街心,那單薄的我也不弱,秤著脫了肛了又被治理好了的龍平,緩緩地走。
脫肛是一種只有聽聞未有目見的慘狀。今日食完午餐回房,友人好奇問我,為甚麼那變色龍的腹下,露出了一小團波子大小的紅球,鮮血淋漓的,我趨前一望,打了個突。龍平這個品種,是很膽怯的,於是他忙不迭的往籠後方爬,躲避我這龐然大物。他經過的樹枝表面,留了點污黃,他的腹部鼓脹收縮,煞是驚恐。我一直以為,變色龍脫肛,不是因為食物不好或是食水不淨,就是因為衛生環境欠佳。發情期間扯旗扯到肛門甩的變色龍,像某位抽插休憩公園遊樂設施的活塞男,很可笑,又很可憐。
雖然龍平在野外的話,生死早就有命,但既然活在我的籠裡面,生靈塗炭,總是不好的。於是我連忙找了個容得下他的透明盒,把他安放好,然後直奔金魚街。金魚街一家樓上舖——爬館是個聖地,其負責人是整個旺角最懂飼養和醫療爬蟲類的專業人士,店內的環境也是一等一的適合各類變色龍、蜥蜴、守宮、樹蛙等等的,像個小型展覽館。拾級上去,推門進內,我馬上就把垂危的變色龍,交付到他們的手上。
他們兩個人的動作都很麻利,一個急救裝備從櫃上一把拿下來,然後像護士般抓著龍平,另一個則準備藥物和器具。然後他們給龍平餵了止痛藥液,又注射了一劑不知名藥液,再往龍平的鮮紅肉球塗KY。龍平掙扎得很厲害,但因為演化不出聲音的緣故,只張大著嘴,無聲吶喊。拿著兩把鉗子的醫護大佬手起鉗落,一面扯起他的表皮,一面用鉗將他的肉球往肛門裡面塞。那個肉球跟他的體型相比,並不算小,所以我認為他應該感到相當痛。
手術完畢。龍平的雙眼稍稍凹陷,這是變色龍身體缺水的警示,但我意料不著這dry的暗示,是一語雙關的。醫護大佬說,這頭變色龍外露的不只是肛門和腸,更是性器官。性器官露出,很正常,但勃起時把其他東西都拉扯出來會致死,因為裡面的肉就是裡面的肉,像人一樣,外露就會乾,乾就會硬化,硬化就要砍掉重練。早就知道龍平邁進發情期的我,此刻不無內疚。
慾望是要面對的,逃避或無視,最終必然帶來惡果。人有慾望,不用石器不打領帶不玩Facebook的變色龍也有慾望,所以人會dry,變色龍也會dry。動物要交配,那性慾發洩了出來,自然就會暢快,可是龍平卻只有孤單。他在自己的籠裡,爬不出去,也沒有玩伴或性伴,我們待他,猶如香港的父母對待他們的子女。把一頭寵物帶回來養,自然是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最好就是讓他快快樂樂的活十幾年的,可是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
養一頭變色龍,花費不菲,省得了嬰兒床和靚靚新裝的開支,也得買奶粉。然而,舍堂宿舍的房,就是淺窄,容了兩個宿生,空間其實已所剩無幾。龍平像住劏房的小朋友,輸在起跑線,一生勞碌,因為人類的不自量力、自私自利而受苦。他的籠裡家徒四壁,沒有淙淙流水,不像其他變色龍的家那般一室綠意,只有便宜的膠製樹藤、假冒太陽的燈和不流通的空氣,爬上爬落,不消十秒。貧賤的主人,一廂情願以為自己能夠盡力給予寵物最好,始終還是累龍累己。
孩子總要長大,大學生談戀愛,不准不准還得放。青春的少男少女需要嚐禁果,像變色龍需要交配,天經地義,合情合理。然而,主人吩咐他,專心食蟲和蟋蟀,交配的事情以後再想,還跟他說,到你把自己裝備得強壯威猛時,任何雌性都必然會向你投懷送抱。於是他很壓抑,連進食也失去心機,連爬行也肢體無力,終日都想帶囡囡返屋企,成了神交郁達夫的爬蟲。受盡現實煎熬的他知道帶囡囡回來是遙不可及的春夢,因為他的主人沒有錢,負擔不起多養一頭變色龍的代價,最多只能帶他到外面店舖,在別人的籠的朦朧的催情燈下嫖一次半次妓。爽一下,放肆一下,就得歸去那自瀆的空間。人可以自瀆自慰,變色龍的四肢短,總不成用舌頭或尾巴來舔自己的私處——結果他脫肛了。
他的命不好,但是既然被出生了和包養了,也只得逆來順受。阿Q精神,在殘酷的龍生之中,總要派上用場。他深明自己,只配在污煙瘴氣的旺角出出入入,一生一世的,一邊妒忌那些病了的時候,主人會電召獸醫上門救治的富家子弟,一邊因為慾求未滿而鬱鬱寡歡,苟且偷生。那些跟龍有關的東西,諸如龍騰虎躍、龍精虎猛、四小龍抑或是太極虎,都跟他毫無瓜葛。他外表望起來好兇狠,實際上卻保護不了自己碌撚。他清楚自己的將來,清楚大自然法則,旺角味,除不掉,倒不如由它滲進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