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甥三四歲,精靈好學,一日到黑都上網看短片自學英文,手不釋tube。有一次我無聊問他,為甚麼他硬是看ABC,不看中文,他說,中文好難,他不喜歡。然後我好為人師,自然嘗試導正他,問他跟嗲哋媽咪是不是都講英文,還說如果他不講中文,以後就不能跟他們傾偈了,而如果全部小朋友都有和他一樣的想法,將來就全部人都不可能跟老了的嗲哋媽咪溝通了,他當場就靜了,然後倖倖然繼續看他的ABC。
跟小朋友解釋問題講到無法跟父母溝通,自然誇張,但實在也算不上唬嚇。所謂花果飄零,一開始的天氣,大抵就是如此蕭瑟。英文在現代華人社會是高尚的代名詞,中文不論是普通話、廣東話或是台語,都是相對低等的語言,所以好多人都以英文像ABC一般流利為榮,而不以中文忘詞棄句、狗屁不通為恥。英文持續通行世界的時間數以世紀計,所以長久以來,可以講英文講得有如講母語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的觀念,已在華人社會根深蒂固。按同樣的務實邏輯,時移世易,到了今日中国經濟日漸強大的客觀形勢底下,所有人都要學習普通話,趨附中国的品味和價值觀,似乎也是腳踏實地者應分之宜而已。
但捨本逐末從來是對自己國家或民族缺乏自信的行為。時代巨輪不停流轉,任何霸權再風光也只得一時,人若然為了追趕世俗潮流而全盤放棄本土語言和文化,其人及其國家就必然沒有成功的一日,因為無根之樹,其枝葉絕對不可能扶疏茁壯。
十九世紀,躊躇滿志的日本急於擴張版圖,近在西邊的韓國成為了它小試牛刀的對象。當時韓國武備落後,而日本則經歷了明治維新,兩者實力懸殊,兵鋒一交,韓國就馬上敗陣,所以在一八七六年,雙方便簽署了《江華島條約》。這份不平等條約,一如西方列強跟清朝所簽的《南京條約》、《北京條約》,日本依據條約,剝奪了韓國的關稅自主權,佔得了領事裁判權,迫使了韓國開放港口通商,並給予日本最惠國待遇。但是,《江華島條約》致命之處,並不在以上條件,而是在於規定韓國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與日本可以平起平坐。這項規定,抽離歷史環境去理解,可謂正義之至,但實際上卻是將日本的狼子野心徹底地暴露於世。
韓國是明、清兩代的藩屬國,藩屬向帝國朝貢,帝國便有義務保護藩屬。在這段時間的東亞國際關係之中,清朝縱然正走向衰亡,但仍然是極多民族及小國最尊重的世界中心,天朝大國。因此,日本要取代東亞霸主之位,首要敵人就是代理中國的清朝,要吞併韓國,首要任務也是使韓國成為可以被吞併的國家。韓國得到了自主權之後,跟香港從英國手中流入中共手中一樣,跟台灣從日本手中流入國民黨手中一樣,並沒有贏得更多的自由,而是迎來了更惡劣的局面。日本化日韓關係為內政,以「欲增進相互幸福,永久並確保東洋和平」為由大肆侵略,壟斷報章媒體,灌輸日本文化,還跟韓國人宣傳日韓自古是一家的思想,要求日韓盡快融合,最終迫退了韓國皇帝,韓國正式滅亡。
韓國的歷史,猶如Déjà vu,但沒幾多人會借鑑前車,留意到自己正重新經歷別人已經經歷過了的苦路。韓國今日之所以能浴火重生,以韓流橫掃世界,以電子產品問鼎美國,所仗賴的,是其「身土不二」的民族堅持,抵抗敵人致力亡韓的毅力。雖然現代韓國人自發保護自己民族的愛國方式,偶爾會過分到一個教外人看不過眼的地步,但韓國人對韓國菜和韓國農產品的情有獨鍾和賣力推廣,以及Samsung跟LG的可觀國內市場,都是愛國主義為韓國帶來的好處。要是當日韓國人情願放棄自己的語言風俗,甘心附庸日本,接受日本「關照」,習日文而棄韓文,今日韓國的成就,則再出眾也只會是日劇的另一分支,或是眾多東洋牌子裡頭的其中一個。韓國因昔日的自卑而生出今日的自大,處處要與日本競爭,也非無緣無故的。
《江華島條約》簽訂畫面
香港人沒有像韓國人一般強烈的國族認同,又沒有嘗試建立自外於人的身分認同,無法化自卑為自信甚至自大,被中共連根拔起是必然的。台灣朋友羨慕我廣東話相當地道,讀唐詩宋詞讀得好聽,另一邊婉惜自己無法只用台語跟別人溝通。我說,香港沒有實業,台灣人卻有「支持國貨」的本錢,可以炫耀ASUS跟HTC,人在異鄉,也可以在香港買一包台灣米聊以自慰,而且香港到處都有台灣食肆,香港人則除了廣東話,甚麼都不剩,香港才沒甚麼好羡慕。台灣的台語固然需要保育,但是,由於台灣文化不算是完全依附在台語之上,台語式微,文化也未至於會全軍覆沒,但今時今日的香港,除了碩果僅存的廣東話,則已經再沒甚麼香港特色可以憑恃了。而且,廣東話也會在十年八年之內被極速邊緣化,淪為比普通話次等的「方言」,成為在學校裡頭非主流的、被賤視的過時語言。這都是香港人只會用以往吹捧英文的心態繼續去吹捧普通話,也無知無覺地以過往被殖民的心態繼續包容新殖民者的因果報應,雖然香港人常常提醒台灣人警愓「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但台灣境況實在不及香港嚴峻。
我深知我這一代人已成香港的遺孤,下一代人,應該跟我從上海、天津來的朋友一樣。他們講不了幾句家鄉話,也不覺得普通話有甚麼壞處,相信一切只是語言自我淘汰的結果。當我告知他們,香港政府正因為要實施另一次殖民而要去掉前殖民者的殖民痕跡,偷偷摸摸的換掉香港的街道名稱,或是改以往英式拼音為普通話拼音,他們也覺得我太過敏感,太過多事。當我又告知他們,香港教育政策的「推普機」正因為香港本土意識正在萌芽而加大馬力,全速推廣以普通話代替粵語教授中文,他們又認為上海人、天津人都是如此一路走來相安無事,沒甚麼大問題。到了下個廿年,我這一代人之中無力移民的就會像一批前朝遺民一般,眼看著普通話成為香港的大宗,英文則縮退為小宗,小朋友看Youtube練媽麻馬罵,而自己則抱著再無立錐之地的廣東話,縮到歷史書和博物館之中,或在長夏裏古柏樹下,抽根煙,互相取暖,自我麻醉,圍著桌子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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