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黃耀明修香港中學通識科,以《太平山下》作考卷,評卷者應該是無可挑剔的。因為這次演唱會一貫達明風格,不論是對個人成長與人際關係、今日香港抑或是現代中國單元,也極具回應意識,毫不留情。從自己出生年分講起,以溫黛切入,以個人視野為香港社會旁白,以一己情愛牽連人權議題,再以港人身分鼓動大家覺醒,黃耀明這場人性與政治大於一切的表演,是一氣呵成的。
愛本是無罪
黃耀明生於平凡的香港家庭,成長於破除迷信的決定,「溫暖和安慰」,是他廿歲的紀念品。燈暗遲來,主熒幕一着,便是洋紫荊,黃耀明要講香港故事的立意,鮮明直接。緊接其後,他向觀眾交代了自己的身世,講一九六二年的十號風球,講自己的母親是工廠妹,講自己初次發現自己鍾情同性朋友,一直講到了雙十年華破處,面對自我。 香港自由開放兼雜有中西文化的社會環境,孕育了無數香港人的視野和價值觀,黃耀明就是其中一個。他迷國語歌,迷英文歌,更深受相對前衛的歐美思想影響。因為個性解放思潮東漸的緣故,從察覺自己不愛異性直至認清性向、背棄教會,他掙扎的時間亦不長。雖說當時香港始終有好多人不敢出櫃,但若言黃耀明個人勇氣是唯一原因,那實在始終不足以動搖他,使他離開自小接觸的所謂信仰。香港人和香港社會的關係,在演唱會前段由此已經可見著跡不過。
於是他一首歌一段經歷的邊唱邊講,就過渡到了廿歲在觀塘工廠初嚐禁果的關鍵一節。他沒有明確講到,在那次艷遇中,到底他跟那帶有異國風情眼神的男子,在製糖工廠外做了甚麼,但因為他的描述大肆渲染香甜氣味,佈置迷離氣氛,又強調了一句自己從中得到了「溫暖和安慰」,我猜這大概就是初嚐雲雨。他的解放,帶給了他快樂,所以到了快歌環節之時,他便也要在場的人都像他一樣解放自己,放鬆身心。
他的自我解放,和挑戰權威同步進行,周耀輝的詞自然沒有缺席。「你似上帝我卻似螻蟻」一句點出了耶教口講大愛卻批評同性戀者有罪的虛偽。教會施之於性小眾的霸凌,是他私人的痛處。而強權和弱勢移置於政治層面,則又是香港目前的處境。於是<你真偉大>被套上了不同本體喻體,依附於各種強權象徵人物之上,在演唱會後段重複被派上用場。
自我解放是很後現代的,九十年代初便敢於解放,大膽談論個性,算是香港人才有的機會。尤其跟當時的中國相比,香港簡直前衛得不得了。香港人身分定義,在此因差異而份外顯然。隨着一輪諷刺上帝「你真偉大」的狂妄指控完結,黃耀明簡簡單單的、比較不政治化的少年生活漸入尾聲。他帶領觀眾邁進了他的初熟世界,也走近了他身處的城市的歷史真象。
漆黑裡飛馳
當他對自身認識日深,對社會關注日增,個性解放卻逐漸變得困難,因為他實太非主流﹒——癡男怨女雙雙對對,他卻對女性提不起興趣,人人高唱許冠傑的<有酒今朝醉>,他卻以失意的孩子自居。舞台設計以兩條馬路交叉疊起置中,再劃了一個禁區黃格,可謂佈景有盡而意無窮。因為黃耀明自身已是個禁忌的符號,而反共思想又特別惹禁忌的標籤,人權自由環保民主,又從來都互有關連。他的生活,偏離「馬照跑,舞照跳」的正道,他擔心香港「光輝到此」,不願隨波逐流地陷進紙醉金迷,所以只能在黃格之中徘徊,當其中一個救火的少年,既清靜而混沌。
「一個月不見了。我是說,一整月不見了、消失了、找不到了。照常理,一月後是二月,二月後三月,三月後是四月。現在,一後就是三,二後就是四,跳了一個月,你明白我的意思。」陳冠中《盛世》中講八九六四的一段,浮上了主熒幕,崔健言「只要天安門上還掛着毛澤東畫像,時代就沒有變」,亦然。悲觀的人看準了,香港前途的確堪虞,九七回歸,大限將至。黃耀明並不是突然講起這件事的。他在前段講自己的童年故事時,也從來沒有忽略中國這心腹大患。整風、大躍進、十年文革、四人幫倒台,偏安的香港人全都看在眼裡,只是大多故意失明。失明的依戀獅子山,不失明的則眺望太平山,後者注定要將大眾憂時傷世的quota也接收過去。
被中國收回,是香港由盛轉衰的轉捩點。彭定康被黃耀明鑲進了一則預言,擔當了香港淪陷的先知。英國管治惡劣的一面,於七十年代初出生的香港人眼中,是罕見的,他戀殖,不是他個人的事,他是在代表所有擁戴事頭婆的香港人撫今追昔。他和他那代人世界裡的暴力和混亂,全部是來自共產黨和社會主義,而非殖民白人,港督女皇。林彪的黑白照,土共的癡態以及大量六七鎮暴的圖文,被他收錄於影畫之中,也就不足為奇,合情合理。
黃耀明之所以跟大家分享成長故事,展現他心目中的香港,要人明白的道理是,他真的很普通。他不是某某之子,出生地不是長白山,也沒學術根底或巨人視野。他於留產所出生,住過簡陋的徙置區,也沉迷《歡樂今宵》。他是如此的普通不過,平常不過,他能目見的,只是從任何一位普通香港人的眼中都看到的香港,這一點正是他要跟所有觀眾明示的重點。 《太平山下》重複使用《達明一派》已用過的維港夜景,卻以一片赤紅替代了上次的徐徐粉碎。香港時局日新,腐敗急速,黃耀明有見及此,製作《太平山下》的message,亦已經不停留於和理非非的為大家打氣,而是一刀一刀插進插出的以血相迫,希望大家遠離繁華安逸的虛假幻覺,走上太平山下,插旗革命。
因此他用心良苦,安排了一幕接一幕的反洗腦影畫,甚至把新鮮滾熱辣的本土真心愛國愛黨大遊行活動照片,也放了進去。<漩渦>、<這麼遠那麼近>和<春光乍洩>只是間場的調劑,縱情聲色不問世事的態度,在這個年頭,黃耀明認為其實必須告一段落。梁振英成為特首之後,香港公義盡失,核心價值失守,是正常香港人應該認清的現實。
若你仍盼望
「香港而家好難捱」。完騷之前,健談的他繼續政治化,俗塵實在拂了一身還滿。黃耀明的欷歔裡頭,有憤怒,更有悲哀。香港彷彿他的親人,已經病入膏肓,而他目睹的,卻是全部人都擺出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每每痛心,每每更是軟弱。他感受到中國的侵蝕,已經銳不可當,在舞台上旗幟鮮明地反共產黨,指向清晰,所以《太平山下》整晚下來,其實有種接近「哀莫大於心死」的認命氣餒瀰漫四周。香港人缺乏意志直視敵人的懦弱,黃耀明也是心知肚明的。
但Encore前最後一首演繹的,還是<一一>。在「現在是爛鬥爛」的二零一四,還去相信「一息間一息間將會再光輝」,他也說,可能這首歌有點天真。他唱着<一一>的同時,主熒幕底下字幕,羅列了半個世紀以來的世界大事,包括中國連場政治運動,更包括了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獨立等帶有積極意味的巨變。一直聽着<一一>,一直望着字幕,現實理想兩相矛盾,因為脆弱,因為濫情,因為痛如切膚,我最終眼竟都濕了。
《太平山下》演唱會比佔中演習沉重千倍,完全不是娛樂節目,而是教育電視的live version。 在場支持黃耀明的人數眾多,而入場支持的,按道理都是不抗拒甚至支持同性平權的、關注時政的或是不滿現況的,否則不可能聽黃耀明聽得心有戚戚然,以至共鳴難禁,所以若有四分之一聞歌起義,奮起抗共,真正佔中,或者也已經搞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