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清醒知識分子之惡

自命清醒的人，總沉迷於批評大眾「先做再想」，過於隨波逐流，欠缺智慧。譬如上年在台灣鬧得沸沸揚揚的反核議題，因日本前車可鑑而一發不可收至星火燎原之勢，竟也會惹來了極度清醒知識分子的不齒。由於當時（現在也是）的老中青台灣人，紛紛在自己家門外､商店內或咖啡室內張貼或插上反核貼紙和旗幟，高調抗議，舖出一片「眾望所廢」的市容，所以清醒知識分子就專誠跑去跟咖啡店老闆或反核青年談論「基本常識」，本著明知道別人無力回答才零舍要挑釁的用心，質問對方「你知道鈾235和238的差別嗎」､「你知道核電廠不會像原子彈那樣『爆炸』嗎」、「你聽過日常輻射或煤灰輻射嗎」，以嘲笑普通人視反核為天經地義的愚昧市井—— 如果你們的知識比我還少，卻可以交出比我更確定的判斷，那到底是你太厲害還是我太蠢呢？

在批判民眾公民質素落後的層面，他們是對的。民眾的確是很低級，很懶惰，也很落後，跟理性的距離遠得有如火星跟地球。可是，如果非得要完完全全了解核電廠運作原理和所有核能相關知識才「夠班」反核，那除了遙不可及的專家，基本上沒有人具備為反核發聲的ISO認證。因為就算反核的人，回答得上鈾235和238的差別，挑釁一方也同樣可以再問更深奧的「基本常識」，例如「你知道甚麼是國際熱核融合實驗反應爐嗎」，去使對方變得無知，以烘托自己的睿智。

同理，回到反服貿或種種其他社會議題，按極度清醒知識分子同樣邏輯，不論是反對和支持服貿的台灣官員與民眾，也應該是完全沒資格說話的，就算是制訂和簽訂條款的人也不可能完完全全理解清晰。服貿牽涉的知識範疇，既廣而博，單是兩地經濟結構差異，已經是一位大學教授也無法鉅細無遺地掌握的知識，一般人又怎麼可能先完完全全理解整個議題，後根據自己的理性判斷決定上街與否？這種人質疑其他人不明就裡，先行動再思考，結語是大眾不應該倉卒行動，而當大眾反過來質疑他們也不可能完完全全理解整個議題，故此也同樣不應置喙的時候，他們又會大方承認自己也沒研究得多深，所以不會茂然行動，但又不忘強調自己比大眾了解得多也不行動，所以大眾更加不應該搶先表態，暴露自己的無知。當所謂理性成了一種資格，一個門檻，一種突顯自己高人一等的手段，這種專屬於極少數極度清醒知識分子的所謂理性，在更多的時候，反而淪為了犬儒的擋箭牌，而非推動社會進步的工具。

完完全全是個很恐怖的字眼。因為就算小至人際家事，也往往存在難用三言兩語言明之處，要使全公司或全家人完完全全洞悉某某與某某的關係，或是某件爭議的來龍去脈，也相當困難，更遑論大至政治議題。所以，若社會上的知識分子要求與事者皆要完完全全理解一件事才可談論，或者起碼到達自以為是基本的程度才可談論，那客觀結果，根本無疑於與當權者合力提高公民抗爭的門檻，以將所有無知大眾隔於高牆以外，貶損公民抗爭的博奕籌碼。而凡是未能完完全全洞悉一切的人都沒抗爭的資格，這個世界大概就從來不會出現革命與改變。攻陷巴士的監獄的法國民眾，也不過是眼見經濟日壞，而國王路易十六和一群貴族卻是頹廢霸道，接著順勢發難，僅此而已，談何理性？談何非暴力？

理性不足固然有理性不足之弊，懶人包固然亦有懶人包之惡，因為前者會使人固步自封，後者則往往預設立場，影響只讀懶人包而不讀細則的人的資訊接收。然而，懶人包也有忠有奸，有正有反，反服貿的會製作懶人包傳訊，支持服貿的同樣也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即使人上街我上街確實「有欠理性」，但強求全民先分清鈾235和238才准反核，也同樣反智。

現實是，任何人再致力修行，終究也有其能力局限，就算是霍金，也不可能認識整個無垠宇宙。因此，在資訊唾手可得的世代，把握機會求證與思考是必要的，但社會上能有一派團體制衡另一派團體，一種立場駁到另一種立場，一群學生可以藉佔領立法院來敲響警鐘，其中就已經存在了互相監督和制衡的功能。以極度清醒知識分子自居的，不妨收起表面上是提醒民眾，實際上卻是瞧不起人的自大，反省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態，才再評論走上街頭的人「先做後想」有多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