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孤墳

最後一個寄居港大舍堂的晚上,雷電交加,雨勢滂沱。我獨自坐在床上,望著任我俯瞰西環卑路乍街街景,和海天一線連成黑夜的窗,滿是不捨。依據俗套的說法,天似乎也在可憐我,替我憂傷,所以落淚。但天從來是我行我素的,人間離愁別緒,每日以億計,我的痛苦,一花一世界,何來那麼多的天人感應呢——只有我在為自己哀悼而已。

正被哀悼的,是我的孤僻。這哀悼,不始於要離開的一刻,也不終於我重新投向家人的懷抱的一刻。因為自由是快樂,因為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就是快樂,大學三年,是我只過了大約三分之一的人生之中時間流逝得最快的三年。家人以外的所謂朋友,可以好來好去,關心限於寒喧,點到即止,情分恰到好處,是我唯一能承受的人際來往,而每當我需要私人空間的時候,我可以窩在房裡面脫離現實,像癮君子一樣自閉起來,這種生活方式使我得享安逸。我是那種即使家人不太管束也還是接受不了家庭束縛的人。我厭惡所有無端白事就成形的羈絆,所有不由自己做主的關係。

在這短短三年,我教會自己的事情相當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取捨。旁人的看法,本來在初初進入大學的時候,我是好介意的,因為我一度以為中學以外的世界很大,我將會面對好多比我強大的人,而我必須卑躬屈膝,向他們學習。但在過去的日子,我能從中認識到的是,這個充斥著青年的地方,只有後生,卻沒有幾個可畏。後生應該是要令人畏懼的,所以花費時間和毫不可畏的後生周旋,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極大的消耗。此中消耗的是智力,是眼光,更是時間,這些東西聚沙成塔,不可小覷,好多人的人生就是因為跳不出別人畫的圓圈而老來生悔的。

記得某次與人小有爭拗,T勸我不要跟對方爭拗。他說服我的理由是,那些人畢業之後只是每日放工之後安在家中收看TVB的人,所以爭拗沒有意思。儘管收不收看TVB,算不上成為奇人異士的標準,不過人自小就能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倒是真的,只是人往往因為年紀小,識見有限,接觸的人也有限,加上大人都吩咐小朋友要低調,大都不敢接受現實而已。而到了人長大,長到了某個年紀而又幸運地沒被外在的閒言閒語和人情世故徹底摧毀的話,人生經歷就會主動向人證明人自始至終是何其的不平凡,使那些人知道自己並不是中二病,而是沒有人可以取替的「我」。於是,為了避免消耗,為了騰出空間養育我的「我」,我每應邀出席一項活動或負責某些事情之前,我都會思考自己在十年後會否還認為它們值得我參與,然後作出取捨,以對得起我碩果僅存的青春。

然而人有惰性,我節省起來的時間,往往只是放在另一種地方消耗而已。我沒有把它用在大量閱讀,或是義工慈善,但消耗可以自主,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我便滿足了。過去我總是抑鬱,是因為我掙脫不出別人的世界,而現在我能過得比較輕鬆,則是因為我可以逃避面對我以外的所有。只要是消耗在我自己的身上,而不是虛擲到於我而言毫無意義的人或事之上,或是假情假意的去依從一些人人都覺得正確的規矩,我就感到了我正在為自己而活,生活沒以往那麼難過。

也要順帶一提的是,我在這裡結識了已經和將會影響我一生的K。從一開始我們性格南轅北轍,互相蔑視,直至如今這個人成為了我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不單與我的孤僻妥協,還成為了可以與它並存的人。以往我總是辜負別人,背棄別人,傷害別人,但現在我彷彿是為兩個人而活。我們經歷的相當多,往後應該還會經歷更多,但俗務必然會使我們疏離,將我們折磨。因此我將永遠懷念這段彼此都尚享自由的日子,我,孤僻和這個人的三角戀。

所以我哀悼。收拾細軟,最勞累的不是爬高爬低,而是一想到自己免疫三年又得回到那毒氣室,我就會打回脆弱的原形。大學生活,沒有人強求你坐在那裡,接受別人消化之後排泄出來餵飼你的思想和學說,也沒有人強求你認真工作,謀生供樓,按所有人腳踏實地的痕跡腳踏實地。大學和寄宿,是我體內那名為孤僻的頑童的唯一避難所,而我無法再久留,也就意味著孤僻再也無處容身,被迫接受抗生素的治療,然後成為「康復者」,然後自力更新,然後等待心臟跳動的折線拉直,演化為一個行屍走肉的成人。

西環的日出、日落,或只是普通時分的風景,我想我是沒有看夠的。曾經痛苦,使我變得容易滿足,但孤僻的慾望一被滿足之後,我變得更加無法自拔,更加沉溺其中。明日真正搬遷,我想沒有能力感化自己的我,唯一的下場就只有摸進孤僻的墳墓,和人人人人緊貼在一起,永不超生,無處話淒涼了。

Savages-Ma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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