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浪漫罪名

三年前，我和前度A去過首爾南山塔，那時候塔下觀景台滿是鎖扣，旁邊的精品店也兜售到此一遊的遊客即場買鎖扣贈興。儘管如此，欄上的情人鎖，大部分都是人們專誠從別處帶來的，他們心裡想着的是，兩個人許個願，情人鎖上了鎖，然後鎖匙往遠處一抛，愛情就算未至於至死不渝，也總算浪漫一場了。而由於厭惡這種俗不可耐的示愛方式，我和A打了個白鴿轉，就在入黑之前離開了觀景台。

借自Mr.Kate

近日巴黎藝術橋因為世間情人「用情太深」，掛鎖過量，不勝負荷而突然倒塌，使我想到了南山塔。不論是藝術橋還是南山塔的鎖扣之海，反映了的都是，膚淺而不識浪漫的人不在少數。各地名勝，實在值得更好的死法，因為雨水侵蝕而走樣也好，因為朝聖者眾而失守也好，無論如何也是不應該為庸俗的愛情而無辜犧牲的。

真正的愛，在於無拘無束，發自內心重視對方感受，沒有婚書也會忠於彼此。如果鎖必然要存在，那每日掛着鎖匙，保其完好無損，直至生命終結，便是有愛。鎖匙沒了，我們再也分不開——鎖上了它，你就被我鎖住了——韓劇的對白和到處掛的情人鎖，投射的只是一種背離愛情真義的人性自私，以及被愛情沖昏頭腦的智力衰退，絲毫也不浪漫。

要以形式確認的交往和感情，是奴隷條款，是買賣合同。舊時中國，兩人聯婚，關鍵在於合二姓之好。高門大戶，官商可以勾連，農間貧民，則通力耕田摘稻，那是真真正正的愛情枷鎖。因為並不是單純因為愛情而結合，人們不可以背叛對方，不可以輕言分離，更必須為愛情以外的所謂愛情虛構愛情，結果終其一生也嚐不到愛情滋味的人有如恆河沙數。而如今現代人明明得到解放，終於可以自由戀愛，高談情投意合和羅曼蒂克，竟又跑回去買鎖自縛的老路，不被恥笑一番，怎麼可能？

浪漫本來就是all about誇張和意外，所以製造驚喜是浪漫一種，掛情人鎖則不是。一般而言，在一起的時日短，每個月的紀念日或是大時大節我都會花少許心思，因為不清楚對方期待的是甚麼相處方式，製造驚喜表達關注是禮貌。而如果在一起的日子已經算長，而對彼此的了解又相當深入，即便是生日我也不會有所表示。因為每逢特別日子，人自然會有所期待，那其他人要為他們炮製驚喜的難度就會加倍。要在特別日子為別人留下更特別的回憶，起碼就要挑戰此前對方所有特別日子經歷過的種種，所以以為生日時分是搞浪漫的好時機是非常愚蠢的。

歐美愛情電影的主角，也常藉著犯法去取悦男女朋友。犯法是打破常規的，也是打破別人預期的，往往出人意料，所以浪漫。曾經我為別人的生日以身犯險，深夜在港島某巷口噴了幅塗鴉，噴到凌晨三四點，耳聞警車鐘響，嚇得棄掉手中所有奔走了幾條街，然後又回到原地繼續，竟功之際，已經天光，最後壽星大為感動。要為別人留下一個難忘的生日，心機起碼要花到這個地步，才算不枉。

而其實兩個人山長水遠走到法國，留影或不留影於鐵塔之下，都已是經歷了一次難忘的旅行。日後回想，甜蜜有餘，記不記得掛個情人鎖在橋上，都不重要。掛鎖，不單畫蛇添足，更是跟浪漫沾不上邊，連一句「我會為你摘下天上的月亮」也比不上。那是早已泛濫的儀式，處處一樣，不費工夫，更有強求愛情永恆的霸道寄意，纏繞一生，猶如兇靈，最破壞戀愛氣氛的行徑，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