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較不想用自尋去形容自己煩惱的來源。從一個非常實際又非常遠離佛法的角度來講,煩惱像三不五時就會響起的cold call,有了電話,就隨之而出現,而心有罣礙的我又不可能拋卻電話。我是一個尋常不過的人,有我的家人,有生計和前程要顧。那電話和cold call都可以放棄的境界,我不清心寡慾,我到不了。我是為了豬肉,被動地接收豬頭骨的人,而不是興沖沖的,覺得豬頭骨不要白不要的人。因此我自憐。
雖然沒有正正式式工作過,但社會現實的壓力我倒是有所體會的。就算不是求財,打工仔也有應負的責任,而這責任感最是累人。譬如,小至自然醒的快意,在責任面前,就注定是要被犧牲的,而自然醒又是一種頂級的享受。怕鬧鐘不響,怕自己賴床,怕意外遲到,都是牽掛。於是每夜攤到床上,也沒辦法安穩地睡過去。夜間如此痛苦,日間又繼續痛苦,工餘時間隨時還得思考甚至埋首大小公務,一整日下來,其實沒一刻靜得下來,躲得開煩惱。
就算不用為奴為婢,創業的又有創業的艱難,高租金,高成本,今時唔同往日。又就算不講工作,家庭朋友伴侶,都可以是煩惱來源,而卡了在舊世界舊秩序舊思維的家人尤其是無法割捨的一部分。世界變得太快,資訊來得太急,他們跟在新世界守新秩序用新思維的人漸行漸遠,溝通不來,兩代甚至三代間的糾紛就由此而生,然後每個人每一日裡裡外外都受罪,卻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又能如何糾正。
這時候,好多人就會開始講起西西弗斯的故事。觸犯眾神,受罰推石,至死不息,人人也是如此,換個心態就可以了。偏偏我自小就極討厭這些正撚樣思考。所謂樂觀面對事情就可以過得好的自我寬慰和拾人牙慧的陳腔濫調,我是受不了的,因為我是面對現實,習慣悲觀的人。而且我也不會怨,自己為甚麼要償還這筆彷彿天生的債務。我只想著,不去改變世界,世界就自然會來改變我——所以我更專注於推石。
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做人的難處,是事實,但巧婦難為無米炊,更是事實。三十年前的香港和三十年後的香港,單是樓價和人工的比例,已經大幅增加了不知幾多倍,這不是毛澤東常常講那種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片面數據。人見步行步,就被指為沒有計劃,洗腳唔抹腳,人疊埋心水死做爛做,又被指為浪費青春,人敢言出格,更會受盡千夫所指,怪你不踏實,不中庸,不勤懇。今日香港無米可炊,不容許身無長物又無家世的後生一手一腳建立自己未來,生活方式已經不能跟少米多水勉強熬成粥,過得一日得一日那種同日而語,而我們仍然被壓住。
其實我們是牛,是馬,是豬狗,是卧藏食物鏈底層等待滅亡的畜牲,但我們中間那好多好多人,都不察覺。就算我們不想求死,只想求生,只想在夏日炎炎三十幾度的高溫下,在四面八方都是其他人開大冷氣滲來的熱氣中,找一條不用熱死的出路,他們還是會先認了低威的認為要求冷氣,確實是不知地高天厚的奢求,最後換來一道涼風凜凜的新聞標題——「後生仔搵工揀擇冇冷氣唔做」,也默不作聲。
他們不知道所有煩惱都不是自尋,我們沒有退路可走,是因為有人正拿我們開祭,所以任何人想我們死,我們也不應該放他們生。這是推石的動力和意義,反正你死我亡的遊戲設定,不是我們所願的,道理也在受害的我們一邊。
得道總會多助,這是他們那套文化裡頭,那位超級話事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