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寫落,有關大學迎新營的舊文又被一年一度地打撈,而三年過去,我已經失去了那種不屑和怒氣。文章,浮起,沉澱,使我又回憶到過去。我清楚,不想再寫,不是因為接觸得多了那批所謂搞手、目睹得多了他們的心血而心軟,就只是,覺得不再值得講,如此而已。
始終當年我實在期望得太多。說是太多,我所期望的並不多,只是大部分的期望,都沒有在大學兌現得來,對自己的,對大學的,亦然。譬如說,我以為可以跟前度A各自在不同的大學拖拖拉拉下去,最終一切卻戛然而止,無疾而終,而這種以為自一開始就是不切實際的,因為我早就意識到彼此有不合拍的地方,而我偏又不停引導自己去相信長久。又譬如說,我以為香港大學的舍堂文化有多特別,來自港九的學生有多可取,最終這間大學的好,只是好在比其他本地大學沒那麼無聊而已,而這種以為也是跟區區愛戀的設想一樣,是不切實際的,因為香港就這麼小,這麼狹窄,誰都毋須如此一廂情願。
港大比其他大學好,寫在這個塵埃落定的時分,逝者莫追,但來者仍然可鑑。港大的學生普遍相對富貴,周身牌子,英文較佳,是香港後生應該接觸一下的經驗。向上游,取決於環境,遇著比自己身光頸靚的人,女的比自己打扮得好,男的比自己健碩姿整,才會有更大決心想改變,反正窮苦大眾如何悲慘,看電視可知,做做義工又可知,但跟ABC相處的機會,可遇不可求。高山低谷,景色各異,但大學生不應該打飛機,安於comfort zone,說自己面對吐露港就已經心曠神怡,因為俯身從來比高攀容易。圖書館隨時可以鑽,但融入社交圈子和建立有用人脈,則不然。因此進入港大的學生,往往是生活方式改變最大的人,較少像中大一樣,毒模樣進,毒模樣出,兵不血刃。
港大的洋化,除校園建築外,也體現於運動多樣化。棍網球、草地曲棍球和欖球,是一例。一般人都會覺得,有甚麼運動,只是很minor的事,但見微總是能知著的。任何足以將自己和其他大學區分開來的硬件軟件,而又吸引人的,都會成為大學的賣點,相反,乏善足陳的,都會淪為令人興趣缺缺的大學。
而我雖嘲笑港大的舍堂文化,但它始終算是正正經經一類。港大的迎新營,尤其是舍堂的,極其量只是搞手緣木求魚,籌備不足,一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推動拋錨的車的車主,起碼沒有毛毛蟲的活動,情愛淫亂都放在營後。即是說,舊人新人互生情愫,那是必然存在的,但過O的節目,不刻意去引導大家意淫。這裡的意識形態是,情色是不必壓抑的,但這不太可以歸因於大學生本來必然偏向左派的青年心態,而應該以風氣相對洋化開放來解釋。有人一腳踏幾船是閒事,某人與某人維持性伴侶關係是閒事,某人水性楊花大開中門也是閒事,總之大家就一派道德冷感,無可無不可。
另外一個好處,也許就是不必Dem Beat。人貴自知,都大學生了,還沒有保持自我形象的意識,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人的衣著品味會有不同,但優劣界線還應是清晰的,而Dem Beat正正就是底線以下的惡俗。我想像不到假如我人在中大,會如何面對那堆朒酸的大碼tee和書院會師的習俗。我真是中大人,當年就應該會是狠插大學文化,插到它成為一陀血肉模糊的醬,而不是僅僅批評了。
最後是自由。大學生是應該得享自由的,但自由從來會受地勢環境限制,正如地緣政治理論,普魯士很強,但法國也不弱,所以普魯士的擴張,不可能有如俄國一樣。港大地處薄扶林,雖然薄扶林道和般咸道擠塞嚴重,但港大舍堂之四通八達,令人折服。旺角四個字,銅鑼灣四個字,一程巴士過海接駁西鐵,不過海接駁上環站或中環站亦得。中大那種人傑地靈,代價很重,即使鹹魚青菜各有所好,我也認為是划不過的。我本人尤其受不了那種黏答答的人文氣息。外賣不送,交通不便,就算有個冠名大學站的車站,還是無濟於事,除非學生自己有車,但有車的人,又多數聚在港大。
近來港大教授也越來越多要人簽名報到,這是不適用於大學生的,但我也理解他們如此設計課程的原因。走堂是分配時間的練習,可以使人自律,使人自覺,使人自省。任意來去,抵制講書講得差的教授,並不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大學生必須享有自由,而且不能花所有時間在讀書,擠得自己的日程密密麻麻,因為自由和空間是成正比的。
讀大學,最重要就是先降低自己的期望。想像自己會遇到中學時遇過的良師益友,視自己如己出的教授,是癡心妄想。而所謂讀書,不過是自己進出圖書館,窩在電腦前,然後捱更抵夜的溫習和做論文而已。到了最後,大學某某學院是否優越,跟你可以是完全無關的,除非你是醫學院學生,或潛心要做研究生(研究生學額,是不夠中國人鬥的)。
你只是跟你自己過活,為你自己做人和讀書,假如你還想要卯足勁去讀的話。只要大學裡頭碰著的是跟自己過往碰著人不同,為學生提供的自由度越大、選擇空間越多,畢業之後,才會感到若有所得。我中學的時候,亂來,大學的時候,繼續亂來,而我對自己的認識一年比一年深,畢業之後方向明確。港大對我確曾有過不少制肘,浪費了我好些時間,例如CAES,例如common core,但我相信港大已經是最少制肘的一間,所以我沒有搏盡,不過已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