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休眠,都是千篇一律的,而失眠的則各有不幸,慘無人道。睡不好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想念薄扶林,想念得要死。
在薄扶林的三兩年,我很少經歷這種像《Fight Club》前段男主角所經歷的意識迷離。事關即使是上下左右的人玩得興起,突然尖叫,也不過是一剎的事,而且起碼可以好言相勸,要他們自制。我套兩粒耳塞,勉強有如安置了自己在個半封閉的密室。對我造成極度困擾的嚴重鼻敏感,在那時候也稍有緩和。向海、空曠、高層,薄扶林道跟西環的噪音於我無尤。作息沒有規律,也可以隨時補眠,又是一好。
十個鐘頭之前我下定決心要到舖裡度宿。鄰居將整幢物業三層一次過翻新的舉動,擾攘接近半個月,轟得這個世界上需要冷靜的人都快要精神病發。早兩日有住在另一頭的鄰居,一時暴躁,衝裝修工人罵了句於事無補的粗口,而我在他的失控之前,已經屢次想亮出菜刀。
想睡倒而睡不好,閉上眼,一切有聲有畫。鑽嘴高速旋轉的電鑽與紋風不動的牆身硬碰,砰砰碰碰,快連我的牆也要鑽穿。大陣象地搬了床褥到舖裡,樓高十七,地面的爭執聲,竟然近得好像就在我耳邊一樣。不知凌晨三四點,魯男子不停吆喝「屌你老母臭閪」,聽得出要迫對方到暗角打鑊的要脅,重複了不知幾多次,緊接而來的就是嗶貝嗶貝,七俠五義現身調解。附近行駛的汽車呼嘯之聲不絕,然後樓上就間中傳來搬動重物和咯咯敲擊的交替。黑暗之中,莫說是交通燈響,鐵閘拉趟,水龍頭開,就是細如落針,我也聽得很清楚。這靈敏的聽覺似是痛苦的根源,而聽覺太好似乎又是因為睡得太淺所致的,孰是元兇,我也理不出個所以。
本來我是有「閱讀障礙」的,看書時每揭兩頁就會受不了,但書還是援救不了我的有心睡眠。書為我關得了上下的門,始終關不了左右的窗。在最無助的時候,一邊流着鼻水,抵着頭痛耳鳴眼癢癢,一邊輾轉反側,起來又不是,不起來又不是,長夜漫漫,我能想到的,就只是將眼耳口鼻都一併割下來餵狗。
所以在旺角熬過夜之後,我感覺自己折了三五七年的陽壽。空氣不好,會過敏,地面太硬,會睡不熟,附近人語,又會將我呼喚。這人體是那樣的fussy,那樣的熱衷與它的擁有者對着幹。它要奪權,野心有如江青,總是一副不惜一切迫人入絕路的模樣,要摧毀它,除了同歸於盡,好似別無他法。它使我最近的情緒尤其不受控。粗口不停講,基本上是在調劑,句句都是向這看不得我好的人體講的。我對它的怨恨反覆燃燒着,人有時候從內裡熱出來,但那熱是虛的,人還是很凍。
我總是在睡,但又知道自己沒有在睡。我總是清醒,卻活在不真實中,跌跌撞撞,思路紊亂,只能條件反射地與人對話,溝通都像夢囈。記憶力日漸變差,五分鐘前才問對方下午要去哪裡,轉眼就忘記了別人的答覆。日間我總是會感到疲累,然後短眠,但短眠只是聊勝於無,那擺在客廳中央的巨象,不懂自己消失。它想我死,想我在這巨大的不幸之中與它灌一口黃湯,雙雙赴死,但我尚有心願未了,尚有債務未清,尚在改過自新,我不想死。我對它說,現在只是晨早八點幾,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