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性格不是你的性格

近年生活於香港,總會因為香港之多元市貌而心生感觸,進而深刻體會到香港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之難得。出沒中環街頭,見證殖民歷史同商業氣息同香港密不可分;路經商場廣場,正視消費主義如常湧入櫥窗,觀價錢風格就已經意識到自身沉浸於繁榮浪潮之中;再去到離島郊野市鎮公園,要護送寵物散步嬉戲,又自然望到小處,不得不為大眾公德尚待改善而無奈。香港地細,比地大之國更講求秩序,香港人多,比人稀之國更寸步難行,居於香港,感受香港,優點缺點,自然全部都顯得份外傲人,而又份外醜惡,一切都避無可避。

都市性格係我自身無法擺脫嘅原廠設定,總係令我憂心香港民族主義無法落實,因為難民難得擠身都市,忙於裝備自己乃係理所當然。大家都太習慣,一有危機就要準備隨時飄流至另一都市,繼續憑知識技能兌現生存空間。雖則我決心留守,身土不二,但審視自身成長路,其實有時都會覺得自己唔配批評嚮往成為世界公民嘅精英主義者。我居於香港,有應試,有升讀大學,有習得英語,三十年間活躍之處雖非全然光鮮亮麗,亦絕對發達有餘。我面向國際,會睇歐美電視節目如《Game of Thrones》及《RuPaul’s Drag Race》,亦可以細數中國舊事如夏商周至元明清。我好奇古今,會追貼韓風日劇時下脈搏,亦對粟米故鄉以至紅河東山皆興趣濃厚。若非生性脆弱,感情用事,既有擇木而棲之一定能力,人望高處,保持外傾,又有何不可。

自大英帝國選中香港作為商業軍事據點,近代香港即告別漁耕之世,深受西方都市文化以及資本主義思維薰陶,變得非常務實。挑戰自然,全力競爭,不進則退,都係香港人廣為人知嘅特質。部分大學舊知,本來就出身中產,學業有成係基本目標;畢業後即或考獲專業資格,或甘心樂意受僱為領受推磨之鬼,然後高薪厚職,平步青雲,華衣美服,定期食Omakase,外遊則一定要影自己坐商務艙,呢種生活形態,最反映到香港人學習能力高而處事精明靈活嘅精英日常。全賴一代接一代受實利同榮譽驅動嘅勤快市民,香港得以工業化,成長為知識型社會,繼而獲得亞洲金融中心之美名,令東方之珠揚威海外。由此可知,要不是外傾都市人關照我們(或你們),香港早就玩蛋了。

然而,都市性格自有弱點,弱點正在於令人無法期待細水長流,學識靜觀世間百態。都市人睇住個市秒秒鐘幾百萬上落,又要同紐約倫敦東京長期連線,想放慢生活節奏,想洗淨職業至上招致嘅滿身塵埃,對需要時間緩衝嘅人類心靈而言,並非輕易之事。為追逐更新不斷之時局新知,都市人任由資訊湧入私人生活,喺人人都有一機在手嘅世代之前,呢種情報流通加貨如輪轉嘅模式,就已經存在超過千年。非都市人離開自身熟悉嘅社會,本來係預咗九死一生,但正因為頂尖嘅大都市如香港夠國際化,唔同信仰唔同背景嘅人可以共存共榮,因而又演化出另一種都市勢力均衡——大家都顧忌喺公共地方高談闊論落伍思想,唔敢得罪可能另有意見嘅旁人,因而維繫到脆薄而柔韌嘅和平。既然大家人離鄉賤,就不如嘗試互相諒解同尊重,結果就催生出知法守法,和氣生財,以至培養出對非我族類嘅真誠信任。匆匆一生,犧牲深度,元神重傷,但換到人身安全,換到穩定水電,換到位高權重,明買明賣,計落都係有賺。

對精力仍然充沛嘅都市人而言,冒險嘅代價只有失敗,但成功嘅獎賞若非不朽,都至少可以惠及下一代。人生在世,自己條命唔值錢,但當等到有人愛惜自己生命,又或者有生命需要守護,就要開始轉換跑道,退下火線。喺我培養都市性格呢條路之上,童年同我同樣苦情甚至更悲壯嘅人,大有人在,而佢地長大成人之後,做人都係對得自己對得人,係傳說中最出色最打得嘅香港人,係會令人相信毋須對現實過於絕望嘅都市戰友。佢地嘅獨當一面,驅使我每當灰心喪志,都會選擇將氣餒情緒置諸腦後,繼續努力面前,直至牙關將要咬至崩碎再算。西方都市人之勇猛,源自商業,源自征戰,源自遊牧,而香港都市人之勇猛,則得東方基礎文化之中和,個人主義色彩略為輕淡,家庭本位色彩略為鮮明,綜合之後,就形成較為溫和之香港都市性格。

與此同時,香港人之個性,亦受鄉土性格及難民性格之潛移默化。難民成為難民之前,本身多為鄉鎮小民,生性迴避戰鬥,以和為貴,習慣睇天做人,睇餸食飯,因而樂天知命而刻苦耐勞。香港前人採納廣東文化之經商智慧為真理,奉英國殖民之統治現實為真實,全心投入工作,衷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出人頭地之一頭熱,過熱到有時會令旁人難以理解。記得一位一度旅居香港嘅台灣作家胡晴舫曾經寫及,香港「外表也許摩登光鮮,中環其實仍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廣東血汗工廠,只不過,中環『工人』晨昏顛倒趕工做的不是運動膠鞋,而是金融產品」,令我深有同感。華爾街坐斷資本市場,狼性自若,無懼美金萬惡,台北人講究靈性,文藝成風,從未經歷過全民皆股,唯獨求財若渴嘅香港人牌底腳踏實地,牌面浮腫難分,表裡彷彿嚴重不一。

仔細觀察筒中原因,鄉土性格呈現為缺點之時,香港人奴性極重,重到連自己人都不禁自嘲樓奴。而難民性格呈現為缺點之時,香港人遇事即閃,寧求瓦全而不為玉碎,顯得骨氣欠奉,貪生怕死。獲得經濟自由以至政治自由,並非仍然處於惶恐之中嘅難民膽敢思及之事,所以香港人一向只求好人一世平安,只敢安於三餐溫飽,事關見過鬼總係難免怕黑,走得摸總係會冇鼻哥。每次政治運動高潮過後,社會總會撕裂,救世熱情總會招惹迎頭冷水,論壇總會一面倒唱淡前景,都係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嘅內傾之心使然。

不過,鄉土性格亦自有好處。難民今朝落地,他朝生根,當社會環境許可,大家對土地嘅感情自然又會勾起,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之說,自然又會流行。最近喺一間名為《燒烤堂》嘅食店,食咗一味桂花蜜糖本地冷蕃茄,咀嚼剎那以為係日本農產品,驚為天人。屋企長備《永樂》各款麵餅同《叄拾士多》出品,煲水放湯隔水蒸加條菜即刻食得,比急凍食品同油炸麵食健康得多,又係食得開心。重有一間《享樂烘焙》,原料雖非選用香港製粉,但和風麵包絕對有挑戰老牌連鎖麵包西餅店嘅發展潛力,又係值得課金。其他同路小店初創牌子,數落去實在數之不盡,概而言之,大家都係志在發揚香港品味,推廣香港作物,呢四、五年間嘅豐厚成果,咬開細睇,盡皆香港鄉土人嘅血汗。

我長年對香港製造本土產品支持,但長久以來,中伏次數實在唔少,間中都難免有種貼錢買難受之感。試過幫襯某本地農場訂菜,起初尚可,但其後品質逐漸不穩,每次都要用超過一個鐘去清理泥污同取出可食用部分,最差一次更遭遇過一大堆火紅色蚜蟲聚居於菜之中心,無法食用。我完全理解幾乎由零開始研習農務之艱鉅,遠非經營零售業及食肆可比,但我身為時間有限之都市人,又實在無暇應付試驗種植過程中嘅失利,最終只能幫襯返街市同超級市場。擁抱土地,本意極好,但若未能大量生產,化農墟為產業,苦心經營之人又難免淡泊一生,淪為末流,最後只可急流勇退。香港鄉土人,實在需要好多時間同空間至有可能達至種瓜得瓜嘅收成期。

言及空間,又不得不提及處於沿海地區之香港人亦有海洋性格。當今香港漁業早已式微,亦缺乏遠洋漁業傳統,未來極其量只會做得返起文化觀光,某程度上都會係依附於都市性格而發展。然而,三面環海之地理,可持續發展之精髓,其實深嵌於香港文化核心。愛護環境,潔淨海洋,固然唔係國際大都會之主旋律,但克制物慾,物盡其用,關心動植物,絕對係香港年輕一代能力範圍可以做到嘅事。以今年布氏鯨誤闖西貢海域一事為例,因鯨魚罕見而專登出海獵奇之人份屬無知,但無知亦只因都市性格過度膨脹,遺忘同其他物種保持界線之必要;而關心動物安危之人反應激烈,哀痛難止,就係出於將心比己之人性良善。循近代西方思路,人類應當善用英雄長才,維護世界和平,循傳統東方思路,人類則深信眾生平等,情通及於萬物。香港人博採兩種文化於一體,理應以堅持培養理想人格為己任,略盡綿力保護地球,可謂責無旁貸。

護林淨灘,本來多多益善,但親近自然,又難免會削弱都市性格,令人無法適應另一邊廂嘅燈紅酒綠。每念及自身每日產出之廢物,為環境所增加之負擔,我都會心有戚戚,因此一直盡己所能履行回收義務,減省無謂消費。無奈,有時現實真係需要私家車出入,有時最需要冷氣嘅亦唔係人類,有時速遞貨運就係會附送埋一堆不得不接受嘅廢料,海洋性格發揮極難,唯有將重大環保倡議之責暫託於電費支出創新低嘅林超英。裸買走塑,減奢減廢,並非消費者單方努力就會風行,喺政府同商家龜速跟上民意之前,我可以做嘅就係對靈魂三拷問,但求有幾好人就做到幾好人。

埋單計數,我雖為香港人,但其實我好似無法簡單自我定位。自居香港都市人,我唔係高收入人士,亦唔係中環精英。自居香港鄉土人,我連親身耕一塊農田都未試過,對本地魚菜品種認識都係有限公司。自居香港海洋人,我本來就唔係居於海邊,去海灘又少過去泳池,就連香港有幾多種蝴蝶蜘蛛斑鳩青蛙都唔知。聯想到新加坡史寫及沿海民族Orang Laut,族人可以喺水下逗留半小時(歐洲人記述),我只有曖昧不明嘅盧亭想像,有海浪聲嘅心靈配樂始終都係距離我好遠。

思前想後,我最有香港特色嘅,大概就只淨低難民性格,畢竟我阿婆正係避秦南下嘅地主之後,而我就係命中註定要轉化佢強大怨氣為正念嘅香港兒孫。香港難民潮一波接一波,自香港開埠至今,難民都係人口大宗,大家都係透過親近一個霸權,以疏遠另一個霸權嘅過來人,既有不惜以身犯險之勇,亦有不願屢戰屢敗之憂。香港都市有和平,難民內心求平安,政府同市民,商家同勞工,返工放工,稅來稅往,只要肯做,就有寄居獅子山下嘅資格。我生於一九九二,獅子山下體現情懷只曾聽聞,但我長居此地,認真度日,逐漸都比年少輕狂之時,更加領略到前人之甘苦。

都市性格、鄉土性格、海洋性格以及難民性格,到底可唔可以綜合而為一個香港,關鍵或者在於充分感受歷史,珍惜當下人情。即使落戶香港未足三代,但短促一生之中所交往嘅朋友,以及假假地都叫做由細識到大嘅親戚,始終寶貴。人對人情感受日深,就會連寥寥幾人都無法告別,人對家鄉眷戀不捨,就會連大難當前都挺身而出,以都市性格同難民性格去捍衛鄉土性格同海洋性格,最後順應有愛即民族之道,與同道中人相約煲底,建立共同體。試想像,都市資金可以注入本土產業,支援農務文創,而本土產品既可供應內需,甚至遠銷國際,豈非兩全其美?未來香港會係好境定絕境,其實就睇有力立足於國際嘅人才幾時動情回流,而蟄伏民間嘅良民又點樣善用仍然可以深耕細作嘅空間。

中國地廣,但自由稀薄,就係因為中國各種習性嘅人要綜合而成一個中國嘅工程實在太過宏大。上海北京嘅都市精英並非真心認同中國一點都不能少,但現實係發展機會集中於都市,宜居區域不出都市內嘅中產階級圈,因此無法接觸廣大民眾,領會苛政猛於虎之切膚之痛。即使政府千方百計吸引愛國之士回流建設祖國,扭盡六壬去改革一二線城市,中國社會中之都市人同鄉土人,仍然係嚴重缺乏共同生活想像。加上中國國際化進程緩慢,外資難以於境內長遠經營,喺目前險峻之政治環境之中,大都會人口構成始終都係漢人至上,各種文化嘅勢力均衡又難以深植於社會之根基。近年疫情粉碎經濟榮景,中國民眾更難見到向上流動嘅空間,自然無法清除原有犬儒風氣,重啟信心良心,練習愛人如己。視野狹窄,甘心躺平,只因人逢絕處,只能絕望。香港都市人陶傑所鄙視嘅小農DNA,本質上並非劣不可當,只係中國鄉土人受都市化教育機會太有限,任何開明思想進步科技每逢引入中國,就要即刻調整到方便大多數人都可以消化嘅簡易程度,結果必然一再導致盲搶鹽式失真失速失序。一二線城市、三四線城市同純樸鄉間嘅溝通註定係雞同鴨講,但上述「共享」困局無法解脫,因此全民小康之瘋狂幻想亦必然係行兩步退三步,白費心機。當政府試圖以政策挽救死局,振興經濟,只信自己嘅民眾亦自然唔會坐以待斃,而係會將越省避規常態化。官不知民,民不聊生,時間一長,明清末年流民亂象就會喺廿一世紀中國再次發生。

反觀香港,承受得到都市壓力嘅,將會繼續做香港人,接軌國際,而早已經身心俱疲嘅,則會遁入大灣區,安於平淡。香港本土文化活力不減,外資公司仍然未撤,都市魅力將會繼續吸引具競爭力嘅外來人口移居入籍,成為新香港人,聚財香港。文明存亡,往往以世紀計,文化興衰,亦必以世代計。香港人只觀當下香港,難免覺得一池死水,但若放眼歷史,自然明白人口流動,其實有利於文藝復興,而汰弱留強之理,其實比見風使舵之舉更為顛撲不破。只要香港人繼續留守香港,持續發揚香港精神,即使今日暴政容唔下自由香港,容唔下民主台灣,但香港嘅創意始終有市有價,而台灣嘅珍奶亦終有反攻大陸嘅一日。

亞洲以至世界嘅前景,一定會因為香港人爭氣而變得明朗,所以香港人一定要自知自重,切勿妄自菲薄。深呼吸,再上游,係海洋人之習慣;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係鄉土人之盼望;自強不息,大隱於市,係都市人之基因;背水一戰,拼命無恙,則係難民之道行。請君任擇其一,或取全部,難民在下,謹願努力不懈,堅守崗位,與廣大同胞再創香江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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