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維園之中,又再浮現了一片燭光,拍攝下來的一幀頭版照,也許看到的還是如舊,但整件事情,已無可避免地變了質,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之後,感覺已經不對,我覺得極度惋惜。
癥結不在「忽然六四」的後浪,這點我是肯定的。就像每四年才隨潮流看足球的人們,世界盃之際,忽然會熬夜,忽然會有了支持的國家隊,忽然會走進馬會投注,因為社會關注集中,所以個體多加注視,無可厚非。即使他們都不知道那個前鋒隸屬哪個球會,這個門將上季爭奪哪個聯賽錦標,世界盃都不會因為這些瞬間聚來的快閃球迷而變得不可觀,酒吧收入還是會多了,說到底,利是多於弊的,因為世界盃而加入球迷大軍的個案亦屢見不鮮,因果可以互換,結局同樣美滿。有些人批評或不齒一部分好像「貪IN」的年青人到維園拍個照然後check-in拋下一句「薪火相傳」或「平反六四」令整個活動不夠莊嚴,我是覺得沒有大礙的。付出多少時間花了多少心機,一味比較,是沒有終結的,而且意義不大,來了幾年的人嫌棄生力軍,組織中人嫌棄不夠熱情的群眾,屠殺倖存者嫌棄沒有親歷其苦者,何苦?若來者本來就是和朋輩前來進行潮流仿傚﹑「應節」﹑「逛年宵」,把標準改低一點,讓多點人前來被潛移默化,下一年,他們必不會再這樣。至少他們不遠千里來到了現場,在擠擁、汗水和黑暗中耗了兩、三小時,若這片燭海打動不了他們,促使不了他們翻翻歷史書,阻止不了他們玩紙牌和野餐,反倒是活動的失敗。
說到六四燭光晚會的失敗,我感到無奈,亦很無力,因為感覺一切是那樣的順流而生順勢而變。
近來,網絡上社會上的人對六四的看法變得多樣,以各種理由高呼不要平反六四的文章和段落不能盡錄,毋忘六四,不再是一面倒的正義旗幟,平反六四,其必要性亦日漸由濃轉淡,這本來不是壞事。令事情不明朗化的是,高舉這面旗幟的負責機構組織如支聯會和民主黨,在很多人眼中,動機已不再單純,干犯了撈政治資本之嫌。這種說法是真是假,暫是未知之數,但這個罪名實在不輕,因為每個人都最不喜歡被當傻瓜被利用,中港關係之今昔又已不可同日而語,於是六四的參加者,志願和想法便開始漸行漸遠,沒以往那般直接一致,這一點我認為是直接影響了六四晚會的氣氛的,猶如丈夫妻子同躺在雙人床上,共享的,卻是同床異夢的唏噓。
另一方面,自總理溫家寶高調提出共產黨需要改革並把這八九民運舊疤攤出來至今,人們普遍接受了它快要在習、李任內得到平反的說法,相信那只是早晚的事。後來貴州民眾竟可肆無忌憚地悼念六四,更見在上位者打壓力度的減弱。以容許人民藉機宣洩少許怨憤來維穩,像治水一般挖小渠放流,這可喜,也可悲。可悲的是,它如計劃般奏效,反正那一代的見證人與下令屠城者已相繼死去,同時經濟發展已凌駕於民生民主。而可喜的是,這可能醞釀更多追求自由的聲音,成為改革腐敗社會的先聲。在這前提下,以往六四晚會體現的不屈不撓之志,好像被六四晚會的將要消失(或平反之路達陣)而淡化了,沒有巨石砸下來,頑強的意志也無處可示,勇猛的小鳥也無歌可唱,抗爭,隱然如在得到默許、得到認可的情況下進行,我發覺,人數再多,甚至超過三十萬人,也已經不再構成喊話人口中那會對不仁政權的造成威脅的阻力,不知不覺間,溫水煮蛙和分裂離間之術,已然收效。因為在這裡,縱有三十萬人,他們也不會在靜坐、唱歌、點火之後,流連在外不歸家,敢於以血寫歷史,這當中,也許包括我。他們很有公德心,該燃點的蠟燭適時燃點過,便會乖乖把它吹熄滅,安分不已,這種程度的抗爭,又何足懼。
不可不提的,是主辦單位計劃晚會流程和任人的失敗。人流管制和場地安排當然沒大礙,畢竟主辦了多年。形式肅穆固然是好的,但致辭者的語速之慢加上哽咽,賣弄有餘,真誠欠奉,不太觸動人心,李成康的發言,同樣也不能振奮人心,是「蜀中無大將」還是二人在他們心目中已值擊節讚賞?無論如何,這兩點都是比較主觀。然後值得一聽的,只是倖存者方政先生的見證,被坦克裂斷雙腿的他沒有說得很深入很激動,淡淡的道來,卻有說不出的情真,若是演技,也未必演得太好。應有盡有的幾首舊曲繼續動聽,歌者如梅艷芳之輩的雄心,卻已不再。新加入的樂隊之曲則只能令人興歎——音樂才華,果然不是人人有,沒有為整個晚會增加分數。我情願大會能多播放當日的片段,讓人看看真相,雖或煽情,但總比欠感染力的人以文字堆砌激情來得不肉麻,至少我真的會代入其中,然後「淆底」,想像自己是天安門內的學生的話,會如何反應如何逃亡如果迎接絕望。
這年六四給我的感覺,就像一所任君各取所需的超市,猶如李氏的百佳。廿三年來,都是它主辦,經驗、地位、慣性造成壟斷。不完全認同支聯會口號的志士,何去何從?不想平反,不代表他想忘記,可是,他又沒理由自己跑到某個休憩公園另起爐灶,除了守在維園,無處可去,非在這天來到這地,也沒甚麼可質疑的地方。不少人想要超市買不到的品牌,但基本不缺的百佳又已開設在跟前,走到隔壁區畢竟有點麻煩,還是作罷。有些人,消費民主理念,路過採花便算;有些人,忠於自己思想,坐著堅守不移;有些人,利用大眾支持,站台賺取名利。來自各區各地的人,碰巧坐在附近,滴著一樣的蠟淚,唱著重複的《自由花》,卻是各自各的找自己的貨架。終會來到結帳的時候,大家自當有條不紊的列隊,像三歲那時在幼稚園那般,乖乖地連成線——你到了收銀處,拿起瓶子,發現牛奶過期,對收銀員投訴,想到電視廣告宣傳片中店員的和善可親畢恭畢敬,以為她會如自己預期中那樣殷勤地賠不是然後雙倍原銀奉還認清自己的疏忽,她竟二話不說的沒收了你的牛奶,笑著請你到雪箱另拿一瓶。原來彼此對牛奶過期的問題,看法那麼不相似。你愕然,站在她眼前,手裡卻已沒有了可以握緊的罪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