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樓》與危急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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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話劇團網站上的《危樓》劇照

是夜在上環文娛中心黑盒劇場公演的是香港話劇團作品《危樓》。我得知它的途徑,是香港文化中心的宣傳單張。本來對劇團無偏好,但在觀賞《危樓》之後,也有了繼續留意這話劇團的打算。畢竟,學生身分的好處,就是可以購買半價票欣賞「文藝嘢」。

顧名思義,《危樓》的故事背景,是一幢隨時會倒塌的舊式樓宇。在樓宇的某一層,住了幾個生計拮据得朝不保夕的人——鳳姐、孤獨老人和一雙母子。燈光一亮,鏡頭打開,眼前就是他們在迫遷期限前夕某日的生活寫真。它的場景設計相當迫真。立體方盒之內,台左的是鳳姐狹窄的小單位,台中偏後是大家共用的天台,台右則是孤獨老人和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中學生的屬地。佈景的魚骨天線、門簾、地上磚瓦等等都似如假包換的實物,也是在陳舊單位內應有之物。因為所有人都在這盒子裡行走、對話和與人互動,引導觀眾關注哪裡的指示,相當依靠燈光。沒有幕始幕終的《危樓》是一氣呵成的,它放棄了一幕接一幕然後燈一暗下去人人就匆忙搬這抬那的傳統過渡模式,這正是黑盒劇場與一般話劇相異之處。

故事一開始,鳳姐從垃圾滿堆的公園搬回了一個重甸甸的木箱,笨拙的中學生楊過(這是他與自命「歐陽鋒」的孤獨老人的一套暱稱)企圖幫忙,已埋下了他對鳳姐心懷好感的伏線。鳳姐稱呼歐陽鋒為「癡線佬」,因為他們素有過節——癡線佬的工作是開夜班的,而鳳姐日間接待嫖客帶來的其淫聲浪語,總是令他無法入眠。鳳姐那其中一位熟客,更觸動了歐陽鋒忍耐的底線。楊過與稱呼自己為「過兒」的歐陽鋒,則是朋友同輩般的友好關係,歐陽鋒會付錢給他,買他半小時來聆聽自己讀得滾瓜爛熟的武俠小說。

編劇張飛帆把各個人物的性格都刻劃得非常立體鮮明,演技符合一定水準的話,角色都不難演。因此,在四位主角之中,僅那鳳姐其中一位熟客情緒失控的語氣表達時常過了火位,略為遜色。

飾演鳳姐的張雅麗,把浪蕩又心思纖細的角色演繹得堪稱完美。來自湖南的她,因身無長物而淪落風塵,雖然認命,嚮往自由的心尚沒有死。她的內心,對這個社會不滿,她面對別人的冷嘲熱諷,也會敢於反擊,可是,對待米飯班主卻是絕不欺場的溫婉體貼。男人召妓,不外乎尋個歡樂,外頭的壓力大,工作與家庭,都讓他們喘不過氣。賺辛苦錢的妓女的責任,就是接過他們發洩出來的烏氣與苦水。張雅麗依偎嫖客的嫵媚姿態,與口音不純的廣東話都拿掐得非常好,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然後交出一副好客笑臉的壓抑與操控情緒處理,都演得極為自然。不論是被嫖客用力抽送而裝出來的性愛高潮還是跟歐陽鋒衝突的氣氛高潮,她的聲線與感情也投入得恰如其分。她的本性是純良的,無奈生活迫人, 人人也被生活迫,被生活迫苦的人又遷怒於其他同樣被生活苦苦相迫的人,最終才一怒而利用過兒毒害發狂搗亂她的單位的歐陽鋒。

長期光顧鳳姐的嫖客是四位主角中最富裕的一位,卻是發得最多牢騷與脾氣的一位。他對生活的逆來順受從他的言談中流露無遺,可是,他並非以樂觀積極的態度面對它,而是面對家人、上司跟顧客時把暴躁往心底按,待到面對鳳姐時爆發出來。所以,那久塞在管道裡的洪水,自然總是把鳳姐淹沒。因為世道不公,所以他對於公道,有著超乎常人的執著和斤斤計較。他認為給了鳳姐三百二十元,她就得在那四十五分鐘內盡她所能好好服務自己,不能像大財團跟大商家那樣,說一套做一套——明明就是免費的,事實上卻會巧立各種名目例如手續費、安裝費、服務費等榨取用戶的荷包。他受社會的氣太多,於是連鳳姐因為節省電氣而訛稱冷氣壞掉這麼細微的謊言也讓他肝火大動。他不認同太太那套持家育兒之道卻又無法抵抗,於是小題大作地對著所有人強調叮噹永遠是他心目中的叮噹,根本不是甚麼他媽的多啦A夢。他像棵被世界灑了催生劑的青菜,所以他熱衷搜集玩具和嗜好下波子棋,在可以逃避現實地時候安心地享受那「返祖」的快活。

眾人的遭遇固然是現實的縮影,但這嫖客的遭遇,尤其能惹起大家的共鳴。平心而論,他收入並不算少,每個月一萬八千,如果只供自己消費的話,在香港,也不至於潦倒落泊。然而,他選擇了扛起相當重的擔子。當它重得超過他能承受的範圍的時候,他更選擇了「掉那媽,頂硬上」,打落牙齒和血吞。要不是他被「成家立室是必須的」傳統觀念綑綁的話,他的暴戾與躁狂,其實全是能夠避免的。他為了結婚生子置了業,置業的代價就是薪金一半都拿去供樓,之後另外一部分又上繳為家用,再剩下的則用作為孩子供書教學的開支。他不敢開罪他太太,不敢對孩子讀政府學校還是國際學校的事宜提出異議,不敢不為僅僅五歲的兒子辦生日派對。他不屑社會的制度,卻沒法逃出這個了無生機的社會。結果,所剩無幾的,除了他的薪金,還有他單純的快樂。為了尋回他最後的尊嚴,他把他有限的「私己錢」,都交予了待他皇帝般的鳳姐。

鳳姐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視的一部分,雖然他每月只會光顧她三、四次。正因為鳳姐這點重要性,他無法接受她對他背叛。他把老闆給員工微薄薪水卻把他們用盡用殘的卑鄙,絲毫不差地,移植到他作為嫖客與鳳姐作為受人錢財者的關係裡。她開出三百二十元的肉金,明明已經相當低廉,但他卻總是討價還價。他不但討價還價,連小費也不願多給,可是他卻要她對自己絕對忠誠,像奴隸待主人一般侍奉。劇終他因為怒氣攻心而錯手勒死了向他發脾氣的鳳姐。兇手不是他,也不是他的情緒,而是把他人格扭曲變形的社會。

殺人的是社會,這點與魯迅說吃人的是禮教,道理如出一轍。嫖客的太太沒有在黑盒現身,但她的陰霾驟著嫖客,性格也不難為眾所知。她堅持要供兒子讀國際學校以及堅持不能買非正版的多啦A夢給兒子,其實,也是隨波逐流的表現。香港大部分算是有經濟能力的家長,多以給予孩子最好的生活與教育為己任。可是,他們卻沒有設計出或認識到真正讓孩子能健康成長的方式,只是一味地把孩子往現實推,把他們的天真抹煞淨盡,直至他們只知拼字背書,忘掉了天真與童稚。她與嫖客兩夫婦之間其實存在著無數的意見不合,可是他們都沒有努力尋求解決方法。女方一味地自以為是,男方一味地啞忍讓步。鳳姐之死是悲劇,這個家庭和香港無數家庭也同樣是悲劇。

中學生過兒把無辜的受害者也演得非常具說服力。他本來沒有罪,但社會給他戴上了貧窮的原罪。他三餐不繼,母親給他的零用錢金額有限,所以他不敢在外用餐,不參與正常社交活動,連電影也只能站在店舖門口看。當歐陽鋒問及他有甚麼事情令他開心時,他給予的答覆卻是沒有,因為他日日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卻從來找不到答案。當坊間牧師向他傳道提到天堂時,他即時的反應是他不信天堂之說,因為他每日都在地獄裡熬過。他的夢想很卑微,不是有錢出外補習或是像同學一樣月月換球鞋,不是環遊世界或者擠身投資銀行賺個夠本,只是到了十八歲之後,可以像頭白鴿一樣振翅而去,靠著努力讀書脫貧,讓媽媽過點舒適一些的生活。知足的人,想要的只是如此簡單,但貧窮的索命咒,早就附上了他的背後。

演歐陽鋒的演員真實年紀不老,但他演得相當老氣橫秋。劇作的高水平除得力於他自己的功力外,化妝師的工夫亦應記一功。他是經歷了幾十年的人。年輕時,從大陸偷渡來港,含著一口氣,肯捱肯吃虧,總算養得起自己,還供了自己的兒子升讀大學。這正是上一輩人常常提著的所謂「獅子山精神」。然而,時移世易,在這個物價通脹和技能要求日增的年頭,一切都已經荒誕得離了譜。誠如鳳姐說,很多年前她看過電影《幽靈人間》。電影裡頭,砵蘭街的「北姑」索價四百。今時今日,她以「一樓一」方式賣淫,連三百二十元也遭人壓價。人活在瘋狂的世界,保持一顆善良的心,換來的往往不是好報。所以,很多人都像曹禺的《雷雨》中的李石清一般有了「我要硬得成一塊石頭」的「覺悟」,選擇了以暴制暴。而撫心自問一直安分守己的歐陽鋒,偏偏迎來了這樣的老年悲涼。這無辜的結局,更像極《雷雨》裡的悲劇人物黃省三。

在語言運用方面,貼近現實的粗口令整齣劇生色不少,因為這絕對是尋常人生活的一部分。嫖客發了瘋了的時候不停在說話中加插粗口,鳳姐在被歐陽鋒潑灑尿液的時候也起勁地「爆粗」。TVB劇集之所以總是失真,黑社會頭目也不說污言穢語,自然是一大關鍵。

需要我們給予關心和幫助的人,往往都在我們伸手可及的距離。《危樓》反映的現實,是香港的現實,是與美輪美奐的商廈和購物中心只有隔街之遙的非人生活,是「是他也是你和我」的每日災難。但現實卻是,無數的人不惜千里迢迢地飛到地球另一邊學習應付赤貧或幾國之隔的越南柬埔寨分發文具或日用品,卻不會走到自己社區的老人院給行將就木的人一個擁抱,以及跟居住在劏房的人贈上幾個飯盒。說到底,他們還是喜歡施比受更為有福的快感,而非真有那麼強烈的助人熱心。消費別人的貧窮和淒涼,達致助人自助,才是他們的目的。

抗暴是整個城市的共業。香港人總是不快樂的原因,其實用不著學者專家以專業學術詞彙分析,因為我們每一個在香港像螻蟻一樣生活著的人都略知起碼一二,甚至深有所感。要終結這種漫長折磨的方法萬變不離其宗。好些日埋夜怨的人有改變社會現實的心,會行一些小善,光顧一些小商店和老舖。這些行動,固然是有積極作用的,但是效能始終不大,在大家團結一致抵制百佳惠康之前,百佳惠康早就迫死了於他們而言微不足道的敵人。沒有足夠的人從「政治冷感」的水池裡跳出來參與政治運動,關注制度問題的根源,認清自己能夠改變社會的力量,《危樓》這張孽網,大家永遠都逃不出去。

值得一提的是,霸氣外露的演員黃秋生也是《危樓》的座上客。散場時尾隨他魚貫離開黑盒,還隱約聽見了他對個別演員的演技大有進步的稱讚。由於他一貫的形象甚為左挑右剔,他不吝嘉許,無疑為《危樓》的好口碑多添了一分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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