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來之愛

christmas

十二月二十五的夜,點綴了尖沙咀的人群,愉快氣氛從平安的昨夜蔓生過來,五彩繽紛。霰雨輕輕的撇,幸好不減人群興致,大家臉上依舊是春風。我雙手插袋,握緊不輸世界的溫暖,靜靜地哼歌,調整激動的心情。裹着擁腫衣衫的人形糉,潮一般的湧趕,聖誕燈飾猶如日落日出一般必然的邊閃邊轉,雨一直下,秒針也一直跳。我的禮物快要到了,所以我望緊我的黑色鋼錶,感覺這樣專注的側臉比較容易被人辨認出來,姿勢也比較隨性。

然而錶裡的分秒畢竟追逐得太快,教人看不下去。站在僵着了的五枝旗杆下方,佔着最佳位置,我凝視熱鬧,冷眼開始迷濛。期盼的還不來,沒約好的卻俯拾皆是,譬如街頭賣花賣藝賣笑的人。賣花的人盈起恰到好處的笑靨,借助大眾的喜慶情緒,兜售嬌艷欲滴的玫瑰,著眼自己那一筆橫財。我暗忖,羅曼蒂克能賣,大抵就能買吧——我想起我口袋裡的入數收據,一陣亢奮電流似的流過全身。入數收據是白紙,印在上面的,自然分明是黑字。何況,我們甚至通過了電話,聽過了彼此的呼息,還互傳自拍照說了晚安,那麼親切。我後腦勺又熱了一熱。

所以我又抬頭,縱目搜索。她沒有說好她會怎樣裝扮,又該與我怎麼相認。在茫茫人海中接上視線的初會,帶點興奮,帶點冀盼,似乎較值得紀念,所以我瀟灑的跟她說了句沒相干。棗紅色的厚冷衫,梅花鹿圖紋的披巾,配一對滑溜透視的絲襪。又可能是卡其色的冷帽,深綠色的乾濕褸,搭一條貼身翹臀的洗水牛仔褲。只是幻想已經感到愜意。巴士站方向有人隻身走來,碼頭方向有人隻身走來,商場方向也有人隻身走來。儘管他們之中偶爾會有人用目光打量我,可是每一雙高跟鞋跟皮靴最終都朝着各自的目標步去,和我擦身而過。

而旗杆下就只有三個顯然在守候朋友的身影。膚色褐黃猶如菲傭又分明是香港人的女子,一邊抽煙一邊起勁地Whatsapp的男子,跟神情漸漸呆滯的我。他們等得不耐煩了,都露出了些微毛躁的神情。我不甚寶貴的時間,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分鐘的溜走,但我想是交通太塞,或是化妝礙事,所以不催促。大家都說,少女情懷總是詩,靚女出門總會遲。我是這樣想的——即使我們可能僅是萍水相逢的一對,過了一晚就無再見不再見,我也希望好來好去,留個君子印象。

廣告佈景前的樂隊又演完了兩闕陳奕迅的舊歌。身旁的菲律賓港女踱着碎步遠走了。於是我決定冒昧打電話過去,稍失風度也沒辦法,而且也有她遇上意外的可能。我的心開始瑟縮,高速的跳,幾乎要從鼻腔吐出身體外。我知道我可能無法以藉口安撫自己,而這種忐忑也完全超越了我人生所感覺過的所有忐忑。這不僅僅是損失三千蚊的忐忑,錢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忐忑隨時會演成我人生的奇恥大辱,熔下深不可褪的疤痕,來來去去的人群不會理會,但我自己必將一生銘記。她可能不會來,可能騙去了我的信任,可能騙去了我的三千蚊。

這個號碼竟然已經停止服務。我抖擻精神,嘗試從虛空的幻覺,掙脫到現實之中。我重複撥,重複失落,直至接受了重複撥根本毫無意義的事實,才終於放鬆得了那躊躇滿志的拇指。接著我便翻閱大抵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對話紀錄,從那熾熱的第一句話讀起,心裡逐分逐分地涼了下去。

我不得不承認,我是被騙了了的。沒有人向我迫供,我不可不對自己誠實。沒有過約會,沒有過失約,沒有過暫借的浪漫。我是遇人不淑,更是自取其辱。整個尖碼的歡暢都彷彿透支了我的天真而生,我是一張無簽帳上限的黑卡。我回復了我的本貌,她歸去了她的天堂。換言之,那個曾經存在,而又無生無滅的「Sukiii」,已經從我的世界消失。我一度願望我是全香港七百萬人中唯一一頭羊牯,轉念又願望自己只是千千萬萬的羊牯中的一頭,犯了每頭公羊都會犯的錯,也能擁著龐大的羊群墊我屍底,順道讓我取暖——因為我空虛,我寂寞,我凍。

說到底,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以為我要因為失望而昏過去了,但在這刻就算有人砰然倒下,大抵也惹不起尖叫聲和驚恐,也沒有救助的救護車響聲,我也就自覺地以惆悵鎮住了狂烈的憤怒——憤怒自然只是個冠冕堂皇的修辭。勉強從俗,下場如此,沒甚麼好怨。我一腳踢向了旗杆,擱置了希望,然後走了十分鐘的路,坐到了飽覽中環夜色的文化中心對開海旁,選擇了跟一罐啤酒在風中溫馨的愛撫,舔血淋淋的傷口。

寂寞是逃避不掉的。它要來便來,像雨,像風。要風得風的人不是少數,而我就正正被安排了擔任少數。在悟道的剎那,一個人坐到了我的鐵欄上,也了無新意地開始借酒澆愁。我抬目一看,竟是那曾經跟我坐在同一條船上的旗杆下煙民。他的臉泛了紅暈,要不是他不勝酒力,就是他已經飲了頗多。

「你朋友呢?」他耍了不問不問還須問的虛招。

「要講實在長篇——」我想坦白,更是想吐苦水。反正他看起來跟我差不多的其貌不揚,頹喪襤褸,斷不是甚麼有為青年,成功人士,浪費他的時間應該算不上浪費。

「我好撚戇鳩,講你都唔信。」黃湯急急下肚的他,苦水瀉得比我快,我的回答就此被打住。「我畀一個叫Sukiii嘅網友放咗飛機,蝕咗五千幾蚊。佢之前同我講,話今日同我出街食飯睇戲,順便還埋。」我那往他靈魂深處全心全意投誠的眼神震動了他。那是一見如故的知己相望,一句話也用不着講的驚鴻一瞥,永誌難忘,大概就是這種目光。我不忍心把自己虧蝕數目的銀碼講出口,因為我疑心未卸,當時跟Sukiii殺了價,婉轉地建議她向其他朋友籌款應急,眼前的他卻光明磊落,誠意十足,無甚保留地大破慳囊。「慾望真係萬惡之源,」他如是說。「我竟然蠢到咁……」

我沒有再聽下去。欲求未滿和欠缺希望的人,從來輕易成為最脆弱的一群,甚至緣木求魚尋找答案。這點我本來就明白,而我因為寂寞失去警覺。當我們心靈不夠強大,就難免像雙親病危而賣身教會的孝子一樣,或聖誕節光顧賣花游擊隊的善男一樣,墮進自己挖出來的深淵,連與己無尤的罪責都扛上身,連春宵一千的買賣也肯豪一次。在電話撥不通的剎那,我才醒覺愛情都是假象,而我就是發了瘋了的渴望愛的慾望的奴隸。

我下意識低頭去望手錶,它的轉速已經歸於平穩。患得患失以致失重失衡,求愛心切以致心跳速度變異,都沒有令時間流動的速度增減。寂寞不是用財富可以消擋的災,相對論也不可能解救作繭自縛的孤獨。涼颼颼的寒風拂來,旗杆那邊飄得最高的一枝忽然軟了下來,滑到了柱中央,大家仰首指點了幾秒,表示了發現了異樣的樣子輕微訝異,又悄悄然疏散回正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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