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學生和所謂過來人抗拒在課程中重新增設範文的原因,來來去去也是那麼幾個,其中背誦不利學習,扼殺學生創意這種愛兒心切的見解,尤其常見。中國傳統教學方式重視背誦,本來有其好處,但由於過往太多讀書人只知往裡頭鑽掘,不知往外面探頭,大都滿嘴聖賢經典卻是無有作為,信口之乎者也偏偏食古不化,加上舊文化噎下了近代中國積弱的死貓,很多人都樂於手起刀落,切割跟傳統教育有關的一切。香港人祟洋賤華,心急去蕪,不惜棄菁,也就覺得外國月亮比較圓,所謂自由教學方式比死記硬背優勝。
這又是香港人左學一點右抄幾筆,弄巧反拙,成了陰陽怪氣四不像的結果。管中窺豹,囫圇吞棗,自然就如東施效顰,不倫不類。要講創意,其實不必排除背誦,受中國文化薰陶的孩子之所以創意稍遜於人,原因在於被要求聽話服從,依足指示,多於背誦。西方人教育孩子,雖不強調填鴨式教育,卻從來不輕視孩子從身邊人和成長環境能模仿得到甚麼,而今背誦的好處也被西方教育學者重視。背誦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不會吟詩也會偷」,而是為了「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歷史上所有名聲顯赫的文學大家,即便是李白跟張愛玲這一類被視為才氣型的,也是經受前人作品啟發而自成一家的。學習語文先背誦名篇,吸收養分,融會貫通,其實也是一種模仿,只是步入佳境的人經消化過後而得之渾然天成,比較不為人所察覺。
香港普及教育要培訓的,自然不是文學大家,反正文學大家斷不是培訓出來的,但設定語文課程範圍和教材,實應以誘導學子遠離「文史為器」的低俗,邁往「文質兼備」的高尚為旨。提倡語文非工具化,並非私心作祟所然,以個人專長為莘莘學子的標桿,而是提供大眾相對專業的意見,略盡綿力,迴狂瀾於既倒。要求中學生研習古文,有別於要求他們像大學學者一般尋根索源,訓詁章句,不過是為他們的語文工夫固本培元。 討厭中文科以致憎恨中文的學生,我遇過不少,應付他們的家長關於我如何能幫助孩子的質詢,我也只能重複老掉牙的標準答案,那就是多點背書,多點看書,寫不寫作也是後話,因為閱讀反正會帶動寫作。
人本來就是愛好聽故事的,既然如此,那就投其所好給他們講故事。挪用《世說新語》奇人異事原文講課,介紹歷史名人,或分享成語故事,繼而逐字逐句解讀,咸屬可取之法,不避刻板乃大忌。一邊講一邊加插歷史背景和字詞,表達方式盡量生動,夾雜現實人事,比對古今人物,也是幫助他們通明事理、加強記憶之法。掌握了古文,看慣了古文,學生就會免疫於共產中文、歐化中文及錯誤文法,也不至於「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的地步,長遠而言,其中文成績必有增益。除非教育局的真正目標是消磨香港學生學習中文的興味,否則授人語文,萬變不應離此宗。
古文閱讀之於提昇學生語文能力的重要性,可以寫上洋洋萬字,唯要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古文,沒有白話文。古文與白話文的關係猶如父子,若某人家教全無,必然是與其家長有關,相反若待人有道,落落大方,則亦家長之功。香港社會風氣,客氣的講是重視實利,腳踏實地,坦白的講就是功利至上,輕視文化。風氣若能扭轉,則教育也會稍變,而教育若然有變,風氣也會稍變,兩者乃互為因果的循環。要扭轉社會風氣,當然不是易事,但在社會風氣、老師質素、學生心態等等都近於鐵板一塊的當下,主管教育的人能「悟以往之不諫,覺今是而昨非」,也未嘗不是好事,畢竟考試是殺手鐧,能使學生跟老師花心思鑽研某種學理或技藝,這點殘酷事實無人不曉。
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我自問涉獵極少,非單古籍不沾,亦無有醉心今人之書,實屬才疏學淺之輩,然因背誦而對前人之作心領神會的經驗,也算有過。譬如平常吟讀詩文,觀李白的用字和意境,不免會覺得好些詩人都比得上,但一到要背誦詩作來應試的時候,腦中反覆出現字句,耳邊又不斷迴響字音,才會感覺得到李白的天賦異稟。背李白的詩,一氣可呵成,它比其他詩滑溜,易於郎郎上口,彷如電腦病毒般自動鑽入大腦。人人都認同「謫仙人」之贊語,說他的詩歌有仙氣,寫得流暢真摯,不見雕飾,但要體會有多「驚風雨,泣鬼神」,真是非背不可,不背絕對細味不了。日常生活與人閒話家常,發洩苦悶,或是道人是非,要講得夠卑鄙夠到肉夠傳神,也以運用準確而豐富的修辭為上,否則句句也是「呢條友好正」、「呢個人好衰」、「呢個款好靚」,淪為失語病人,則不能更可憐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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