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與他殺

每逢身邊有人或是藝人明星因為抑鬱症而死,情緒病就會將人擁成一窩蜜蜂。他們談論死者和死因,瞠目結舌地嗚呼哀哉,勉強得出一些愚昧而大家又覺得可以接受的結論,就會和平散去,安心歸隊,直至下一個人尋死,一切才又會再重複。那些結論,那些唉聲嘆氣,緊隨悲劇上演,周而復始。

而我是深知抑鬱症並不致命的。心有鬱結,失去生趣,情緒持續低落,想法趨於悲觀,在一個壓力和制肘大得使人痛不欲生的社會之中成為比流行性感冒還要流行的風潮,是合理不過的事。讀書,高不成低不就,讀得成也沒有出頭,打工,得閒死唔得閒病,份contract又附帶十萬個苛求。終於儲夠假期,去一轉台灣或日本,過後還是得回到現實,繼續困於擠迫的車卡中等待老死病死。想過得好,要移居才能追尋夢想,要遠走才能放鬆散心,甚至要賣身才能換到一間浴室。如此做人,本來已經疲憊,而當大部分人都非得如此做人,整個陰霾罩下來,不集體抑鬱也難。

但無奈降生,而又覺得無力改變生命,死亡始終只是一個選擇, 而情緒只是一根藥引。因此我從來不因某某英年早逝,才忽然彷彿夢醒般去關注情緒受到困擾的那些人。這個社會一如托爾斯泰所言,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人人都在受難,人人都有不同的寂寞和憂郁,人人都在抵著自己那塊大石往無盡前行,而尋死的仍然只是少數,自有原因。如果將自殺視為他殺,將抑鬱視為殺人的元兇,然後將所有責任都歸咎於社會問題或人言可畏,那抑鬱症它也是很冤枉的。

抑鬱症不是腦退化症。它影響人的想法,但只是影響,僅此而已。有智慧而患抑鬱的病者,總是一邊喊死,一邊活下去的,因為不活就連抑鬱的快感也會失去,就連感到虛無的知覺也會失去。思想成熟的病者,假如真的選擇死亡,那必然是一個經過反覆考量的決定,而不是一時想不開隨即就跳出窗外的魯莽。同樣道理,思慮不周或思想幼嫩的病者,也不是因為情緒而死的。害死他們的,往往是早已扎根而且無甚進步的本我,而不是遲來的抑鬱。後發先至,並沒有行軍打仗日夜兼程趕路突襲那麼容易。

當年我曾經跟精神科醫生談論過有病可不可以只是性格使然,而不是真有甚麼童年陰影。簡而言之,就是沒有誰來捅我一刀,天生抑鬱。醫生說,那還沒有定論,答得相當隨便。我後來想,先天後天,終究是無法驗證的,因為真有陰影,也不如冷暖那樣易知。後來醫生診斷了我,給過我血清素。我食了,之後,又停食了,最終喜歡上了那性感的抑鬱。

抑鬱很可愛,也很磨人。雖然使我時時思考死亡的,不是抑鬱,而是這個世界和我自己,它總既像一盆醍醐,又似一盆冷水,閒來無事就淋我一身。這比冰桶挑戰更使人清醒,賦予過我可以寫,可以進步,可以變得強大的力量。所以我沒有正式戰勝過它,也沒有對它揮手含白箭。我與他共生以來,有時痛苦,有時快樂,埋單計數,也算是好兄弟,一切還好。

旁觀者之所以永遠無法理解病者尋死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以為抑鬱殺得死人。事實上,抑鬱只會消耗人,刺激人,但從來不會毀滅人。毀滅人的,是閒人的紅塵看破,英雄的浪花淘盡,智者的自我成全,或是庸人的自以為是,輸家的自作自受,愚者的自導自演。覺醒不能按捺,愚昧不能遏止,死亡自然亦如是。

By Christian Hopkins
By Christian Hopk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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