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社會的人普遍樂於變老,是因為在老人才有資格發言的社會之中,變老代表有話語權,代表可以多言。唯老必尊,唯兒必虐,是這個社會的傳統。
所以成為老人是件可喜可賀的事。老人高談闊論,就算道理不太通明,年紀小的都要靜下來「聽話」,以示尊重。而將老而又未老的人會從旁勸說,老人食鹽多過你食米,聽了沒有壞處,不聽老人言,還會吃虧在眼前,等等等等,慌忙將你按在地上,大加鞭撻。
全世界的咪,彷彿都是從他們那些過期的月餅罐處掏出來的家傳之寶。他們不給,你不可以搶,你搶,你就是叛逆,你就是沒教養,你就是目無尊長,需要調教。換言之,頭髮夠白,就等於有動腦,肚腩夠脹,就等於歷練多。人一有了這兩種衰老的癥狀,就不需要有自知之明,而就算犯了明顯的錯誤,其他人還是得體諒,因為他們畢竟一把年紀。成了老懵懂,他們也是萬般不願意的。
這是極度諷刺的一個悖論。公是他贏,字是你輸,雙重標準,老就是免死金牌。一把年紀,神智不清,要後生包容,偶有良言,則要後生跟從。他們以前做不到的,期望後生做得好,但他們其實又不想後生在自食其力的情況下做好,於是他們干涉,於是便有了所謂老人政治,也催生了家庭糾紛。
他們自始至終都對權力有慾望,但又沒有執掌權力的智慧,便總是隱瞞自己因為愚蠢而大量攝取鹽分,害得自己腎臟衰竭的事實,繼續要後生依他們的指示而為。那鹽大把大把地撒上去,不鹹到見苦,不醃到刺痛,他們也不肯收手。他們為人不尊,為老後更不尊,看不過眼後生的好,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一無是處,對於權力的迷戀,更因他們這種自卑心理而放大。那些以一家之主自居的,在子女都如他們所願地出人頭地,大學畢業後,尤其會受不住長輩權威被挑戰的刺激,人到中年不知所措。牛角尖鑽到了盡頭時,更會痛斥大學生都是讀屎片的廢青,學到了知識,卻丟失了尊重,生舊叉燒好過生你,狂躁不已。
所以童言無忌也是騙人的。童言其實有忌,事關老人都很小器。倉頡造了一個乖字,落在他們手就成了無上權柄的代名詞。你順我意,就是乖,不順我意,就是不乖,龍門任他們左搬右擺。不讀書,不乖,讀開了竅,又是不乖,讀而讀不通,反而是乖。
然後小朋友胡言亂語,將要接老人棒的成年人,拉着一大堆三姑六婆,就會掌他們的嘴。不過極其量只是掌嘴,因為事後還能「曉以大義」,加以糾正。而已經十來廿歲也還是胡言亂語,做長輩的,除了將他們往死裡打,已經別無他法。因為青年有了行動力,就如脫韁的野馬,早熟的豬肉,拿粗繩截也截不住,用藤條炆也炆不好。敬老是維繫一個「長幼有序」的社會的大前提,因此老人和快要成為老人的成人對青幼年都不可能心存同情,教育也必須等同操控與壓抑。 這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老人成人共同監守的是一個大建制。他們一出生就按照劇本地被拿去半條人命,將來自然也要從下一代的身上奪走半條人命,彌補自己的空虛,否則他們活不過去。
我常常說,我要英年早逝,四十歲是大限,這不是說笑的。我介意的不是容貌,也不是健康,而是自我。我怕自己成為一個蔑視青年而不知收斂,要靠聲稱自己大量食鹽去贏得話語權的惡毒夫(old fool)。我怕年紀比我小的,因為我的存在而活於論資排輩的陰霾之下,不能身心健康,好好成長。
事關「老就是好」的文化,可能永遠不會改變,而我也會緊跟前人的總路線,成為不三不四的老人。老人的待遇太優厚,人人都想分沾,是正常的,我是凡夫俗子,怎麼可能例外。目前我寧願年輕地沉默,拒絕恃老賣老地暢所欲言,卻不能擔保日後的我會不會打倒今日的自己。若我可以趁自己仍然清楚,清楚當輪到自己說話,話也必然是沒有意義的話時,就把那枝鑲了鏽花的咪,轉贈給積了幾十年苦水急着要吐的惡毒老人,我想我是應能得到善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