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很討厭他筆下描繪和在現世安穩活著的看客,認為他們助紂為虐,就算未至於罪大惡極,也該對其時社會跟中國的淪亡負責任。他在日本留學的時候看影片,從中望到了中國人目睹不義時依舊愚昧麻木,不敢出頭,望到了民族的絕望。他因此覺得自己有必要「引起療救的注意」,繼而棄醫從文,也是人所共知之事。
衝突導人成長,鵪鶉使人反智。可惜的是,不敢出頭這種遺傳怕事病,在久被豢養的香港人身上也依然未有根治。事實上,只要不過分動氣勞神,理性討論總是有利個人心智及社會民智發展的。在中國式的爭執中,訴諸權威的時候很多,不管動機是否因為自己不學無術,為了說服受著同一種文化薰陶的同路人,始終非得往威武衙門處去審個明白不可——儘管他們的法律知識甚少,他們擁有一錘定音的權威。
到了這個所謂民智大開的世代,青天大老爺死光了,但以跟人拗嘴辯論為習慣的趨勢仍未風行。尤其是孩子,繼續被灌輸著安分妥貼為上,駁嘴駁舌則為恥的大道理。結果,香港西化雖久,但那終究無異於晚清洋務派那種只學到表皮奇技淫巧的偽富國強兵。現在的人,還是很少肯思辯。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利益不受損的情況下,沒有導師或教授逼迫的情況下,人們喜歡討論的只有是非。霎時有人堅持要以理服人和爭論到底,例如追問某友人約會遲到的因由,就會有另一些友人跳出來打圓場,講「唔會有下次喇」,講「唔遲都遲咗喇」這些好像很體諒其他人的好話。中國人社會,最喜歡和這污濁的稀泥,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和萬事興」、「退一步海闊天空」,最喜歡逃避正面交鋒,要糾正時不糾正,該認真時不認真。
上傳此圖者,真義人也。
結果,即便只是少許的付出,例如慈善之舉,或是正義之誼,大家也就覺得也不錯,然後體諒那人的苦衷,為他打圓場。發電視牌一役,全民不滿,但站出來的人終究不多。另一方面,很多政府部門或專業人士協會的人則以匿名身分展示立場,表示自己撐王維基,反梁振英,屋宇署的、測量師學會的、考評局的、無線的等等,不一而足。有些人想到了木馬屠城,想到了自內而外被攻破的敗局,轉載及稱讚之間,也一併擱下了一堆「戲言」,諸如香港人心不死,諸如連他旗下的公務員也抵受不了他的管治。
我但願這僅僅是戲言,而非人們天真地相信這個社會將要變天。身為才疏學識的香港一分子,我不抱這種無聊的幻想。幻想還是留給有意義的地方比較有意思,例如性愛。
心有不忿,但礙於所謂現實考慮而遮掉自己的員工編號、照片跟名字,那跟沒有發聲支持又有何分別?這種毫無代價的支持,根本算不上是支持,因為它對社會運動毫無助益。這只是一種跟「自瀆式行善」並無二致的行為,「自瀆式就義」。貼圖的人貼了圖,就覺得自己做了點好事,跟家人講自己也有顆良心,講那專頁上備受矚目的員工證就是他胸口掛著那張,然後繼續如常地教育他的女兒或兒子努力讀書、中學生不應談戀愛和不要衝紅綠燈。
看得那種慷慨就義的英雄照片多,反而更令人覺得絕望。絕望在於,到了這種政府分明弄權分明當香港人透明的時刻,在這個可愛的特區裡頭,仍然有很多人覺得自己能夠獨善其身,能夠貪戀那快要腐爛的工作直至退休抱孫老死。他們不去思考和行動,把對這個社會應有的承擔實踐出來,只是像過街老鼠一樣東張西望,以為會有V煞義士為他們種樹,讓他們乘涼。
再過十年,再樂觀的香港人也必將會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快快樂樂地退休抱孫老死。在公司裡面,他將不能再講廣東話跟英文,因為同事一輩接一輩湧進來的,都是蝗家雙非初長成的棟樑。抱孫則更多天方夜談,因為香港不再接受港人產子,香港只要新香港人,香港人的孩子有錢就該趁早移民,貧困就得斷絕香燈。老死更不會是件容易事,首先是公共醫療設備沒有first come first serve,更沒有香港人優先的原則,中了風患了糖尿沒有人會理會,最終死了也不未必買得起骨灰龕位安息。
這就是看客的下場。英人留給了我們香港人的身分,一如耶穌把應許之地賜給猶太人,讓香港人有保護自己家園的權柄,但沉默的大多數並沒有珍惜,只一直任由既得利益者代表自己發聲,任由港共政府宰割自己。覺得分享一張匿名工作證有利救港的話,繼續分享吧,看客的地獄正等著你,拿穩工作證入場當永遠的奴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