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顯默默地收拾起細軟,沒有再打量這個所謂家最後一眼。凌亂的床,侷促的房,寄居的小盒。他要走了,縱然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由他們賦予的,但他終究要走,心意已決。
剛才那一幕戲,已經上演了幾十次。天顯的生父在外人面前,總是份外的自負,份外的不自覺愚昧,胡言亂語。他無法接受被讀過大學的天顯駁倒的挫敗感,一面嚼着飯,一面喋喋不休的將自己的立場再次公告天下。
民主的用途,抗爭的方法,法治的真義,早已被說爛,比那些肉質老得嚥不下的牛肉還要爛。他總是不聽,總是覺得沒有甚麼比社會秩序重要。天顯今晚與他的生父食了同檯的最後一餐飯,特意飲了兩碗湯。湯水下肚,一切都要忘卻,一切都要來個了斷了。
他是不仁的。大家都這樣形容他。狠毒,冷漠,也很適合他。曾經任教過他的中學老師,也是欣賞他的才華的,但嫌棄他腦筋轉得太快,快得不好相處,不好教育。他不把孝道親情放在眼裡,整個世界只有他自己,十幾歲時也曾離家出走過。那些反叛青年會做的,他無一不為,而且還有很多很多歪理去論證自己的反叛——反社會,反家庭,反道德,反這反那的,總之逢是有反字的字詞,人們都會往他隨身標貼,貼得他拂了一身還滿。久而久之,這些標貼貼出了他一身硬繃繃的羽毛,他雙翼越長越厚,厚得他不得不衝擊那狹小得誇張的鐵籠,呯呯碰碰,轉個身也轉不到。
他母親與他同步忙着,忙的卻是收拾飯檯上的剩菜殘羹,不是其他。母親是個好人,是個可以溝通的人,可是他也是受不了。他害怕吸塵機的聲響,害怕聽見母親談論水果價格,害怕似曾相識的家常場景。他害怕自己以外的人類,他寧願自己是石頭的兒,大自然的兒。他等待一個藉口說走。
母親不想天顯離開,千方百計地留住他,為他煮東煮西,為他增添了新傢俬,為他潔淨了室內空氣。天顯望着那些因自己而存在的事物,覺得自己眼前有一個畫框, 一切都只是一幅印象畫。他總是煩躁,不能容忍有另一個人存在於自己的空間,即使那是人們所說的血親,也不過是那印象畫中的一朵花。
畫裡面的每一點每一劃,都是醜陋的,即使是花。大家都愛花,不愛,也不想摧毀它,天顯卻是這樣的狂人,連人間最漂亮的代表,都要憎恨。他憎恨人間,憎恨人間所包裹着的種種,憎恨家庭的幸福,憎恨朋友的熱絡,連入世地愛上過人間的人,也令他覺得自己有罪。他願望人間真只是一幅畫,倒一罐墨水,就可以塗鴉。
應該要拿走的,都拿走了。天顯含着唇,咬着嘴皮,陷入一番操勞後的疲累。他的人生像自我實現的預言,結果等着他,怎避也避不掉。他永遠過早地知道自己的路,於是把它弄得迂迴,但最後總是往着那既定的倔頭路步去。譬如他曾經努力去演一個孝子,一個老好人,但演始終只能是演。他太在意自己的感受,太不擅長站在別人的立場。他自私。
而門外,就是自私的出口,自由的世界。他綁緊了鞋帶,勒住了雙腳,反而覺得如釋重負,如獲新生。縱然人間仍然是人間,但他這麼一去,終於可以像枝的盡頭的葉那麼輕巧,負擔得起自己的孤單,盡情揮霍自己的孤單。
他的生父飲飽食醉,攤在梳化上,撥着電話畫面,重看着完全不好笑的溫情家庭劇。他更加肯定自己的離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解脫。他已經為別人製造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打破了太多該保持的沉默,刺激了太多只想睡的過客。他是在不祥的時代,出沒在不祥的地點的不祥人。那些愛過他的,想要的只是他的肉體,他的人,而不是他的思想,他的魂。最好也掏空那五臟,一乾二淨。
天顯木然拉上了家庭的布幕,拔清了背上的芒刺,提起有待整理的沉重行李。夜雨在簷邊流,流浪的貓抖顫着。牠嗖的一聲,從圍牆的小隙,敏捷地飄遠,糧盆剩下少量寂寞的肉,滴滴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