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使自己睡得好一點,易藩又拿了一副望遠鏡去偷窺她,在距離她房間窗口四五十米的公園。這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不用上班又無約要赴的時候,他就是如此令人不安的,獨自放蛇,監視目標人物。
但上得山多終究是會被報警處理的。這夜他如常的躲進了草叢,半個鐘後,就因為一個小朋友的球技不精而惹到了街坊的指指點點。他們拉住了他,說要報警,你一言他一語的,激起了些吵鬧聲。於是他說了一大堆平時一直不去想的舊事為自己解圍,說得情真意切,說得淚都在眼眶滾。街坊見了,心生憐憫,也覺得他看着四四正正,便放過了他。
對舊時的自己,易藩本來已經沒甚麼印象。要不是這一次失手被擒,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一直執着去偷窺的原因了。狼狽地脫身之後,他撥弄着電話,看到了別人甜蜜的合照,忽然發現所有前度的生活都過得很好,平淡安穩的平淡安穩,多姿多彩的多姿多彩,陰影和傷痕彷彿都已經隨時間而隱去,而還在為一個謎團而寢食難安的只有他自己。於是他不禁又開始面壁思過起來,在走難的路途上泥足深陷。
易藩曾是某自修室的常客。之所以在那個不在自己家附近的自修室頻頻出現,故作勤力,主要是因為這自修室實際上是一個閱讀室,沒有公共圖書館那種自閉型的設計,比較開揚,可以望見其他人。為了朝夕都可以碰見她,請君入甕,他便讀書去了。如此行徑,一舉推翻了那些家長以耽誤學業為由,阻止人求學時期拍拖的老生常談。
易藩後來回想,這段比較像普通中學生的生活可說是她賞賜給自己的。本來他自覺天資聰穎,也沒有明確目標,毫無動機如此早出晚歸。他在自修室是插科打諢的,舉着筆記,眼神是飄向鄰座的。專注用功就會吸引,是不分男女的。後來,這些行動成功爭取了一段曖昧不明的關係,而無法再進一步的理由非常簡單,就是她在應考期間不願分心。如此行徑,又支持了那些家長以耽誤學業為由,阻止人求學時期拍拖的經驗之談了。
即使私下來往其實甚密,在學校裡的時候,易藩跟她仍然要演陌生人,因為自己與她的朋友的關係算不得友好,只能間中趁她的朋友都走得七七八八時裝作順路離校,然後在晚飯之前必然要say bye,因為騰出時間來溫習於她而言又是必然的。她不願意別人將自己的正規生活擾亂,而易藩就隱然是個麻煩製造者,一直在破壞別人的基本法。
那臨考試前的聖誕,她是安分地窩在家中溫習的,於是好事的易藩專誠當了一趟守門犬,要求見面。在這日之前,易藩已經相當清楚表達過自己的意願,但一切都被壓了下來,像不被報導的真實民意只得隨時間流逝而默然消失一樣。
他捧着紙袋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了錯過了晚飯時間,終於等到了目標人物願意下來打發自己。在勉為其難的收下了禮物,也施捨了少許時間陪自己醫肚之後,他陷入了不會再有轉機似的僵局。送了她回到原地,他基本上已是萬念俱灰,在「竟然有那麼一個我真的追求不到的人」的驚訝中莫名失落。但失落歸失落,人總是不甘心的,因此他還是繼續在她四周出出入入,與自修室共存亡。
那年五月,大部分人已經不再需要埋頭苦幹了,走得的都走掉,自修室內已經剩下小貓三四隻。因為太晴天霹靂,易藩清楚記得那是五月一日——他在自修室相識的朋友沒有來,而她似乎覺得考試的壓力已經消散了,於是主動邀了他出去食午餐。路上的對話,由於關係早已自聖誕以來陷入低點,一時之間極為見外。那時候窮人恩物連鎖餐廳的業務還未像現在的蒸蒸日上,而易藩也完全沒去理會食物的味道。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見面,但由於這真正標誌着可以發展,便促成了易藩這清楚的記憶了。
後來她的成績相當理想,大家分道揚鑣了去。易藩慶幸自己沒有在別人的學業方面造成不能補救的遺害,大家也以為就算一個在馬料水,一個在薄扶林,還是可以和平過渡的。然而分離主義很快就開始出現了。易藩背棄了一路走來所經營的,陷入了新環境的迷濛之中,也犯了些以前就總是犯的過錯。
但這次分離還是只短暫的維持了幾個月,她終究還是在入冬之際寫了一封信,拋磚引玉,使大家能「順其自然」地復合。之後易藩經常在聯合書院出沒,因此後來對於中大的種種,例如是校巴路線,尤為熟悉。到了六月左右,她又建議閒來無事就會攝影的易藩嘗試投稿。易藩本來是興趣缺缺的,然而她還是搭了這道橋,使他拍着拍着上了水面,而她卻突然沉到了水底,隔絕了有易藩的岸。
海面一片平靜,水底卻是教人無知無覺的渾濁,是洶湧。是一個月前的事,半個月前的事,是一個禮拜前的事,還是根本無事?是自己的問題,是對方的問題,是時間的問題,還是根本沒有問題?斷交有如海嘯來臨,將易藩倒吸進了深不可測的水流。水裡面滿是雜物,撞得他一身瘀傷,而他無法爬出漩渦,也摸不着水泡。
自此之後易藩不時夢見一個已經不存在於他的現實裡的人。不留一聲再見的告別,當然算得上是告別,也可以是分開的最好解釋,但他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突如其來的告別,也從來沒有這麼深愛過一個人。他想要知道失去所有接觸對方的途徑的原因,又不敢驚動那可能是討厭了自己的幻影,於是也嘗試了向大家的共同朋友打聽,然而一堆形容詞都很不著邊際——現實中的結解不了,夢裡面的恐怖也就避不了。
久而久之,他不得好眠,因為怕了磨人的夢。他在無解的情況下變得癡心和變態,偷窺像是止住毒癮的美沙酮。起初他只在目標人物樓下徘徊,用肉眼去守候,後來情難自禁,變本加厲,配備了相機和望遠鏡,整個衣櫃的衣衫也漸漸剩下了最不搶眼的黑白灰藍。禮拜六日的早上,他要不是像登高遠足那樣備了糧,備了音樂,再備兩本書,就往那公園駐紮,就是按圖索驥的去造訪她去過的地方。那是破解對方帳號得來的美食和遠足地圖,有點不道德。除了她打工度假的英國到不了,香港的大小食肆咖啡室,他都去遍了。他還會畫下她的衫褲款式,認得新舊,也記錄髮色的轉變。而最令他安心的是,她總是獨來獨往的,沒有人接,也沒有人送。
被抓了個正着的翌日朝早,易藩一如以往的推辭了朋友,一如以往的登高遠足。陽光是溫柔的,寒風是清爽的,但他的精神不太好,兩眼是腫的。這都是因為他又夢見了她,而她在夢中摑了他很多巴掌,要他滾個老遠。這自然都是虛構的,然而潛意識總不放過他,他自然就得跑一趟,使自己心裡可以踏實。他走出電梯口,循例噓寒問暖的老管理員就趨前來問他是不是正要外出,他也微笑,點了點頭,化解了又一次明知故問。
易藩戴了一頂鴨嘴帽,套了一件灰色的鬆身衛衣,那長褲也是深藍色的。前往她的家的路,毫不陌生,閉上眼也記得方向。
登上循環行駛的巴士,他直眼向前看,打量在下一個站下車的人。高的,矮的,圓的,方的,瘦的——瘦的,比上兩個禮拜要胖了一點,但還是瘦的,那是只會在望遠鏡一方出現的她。她手上黏住一本書,肩掛那個買了應該不足兩個月的手袋,正跟在隊尾下車。
這個情況使易藩完全失去預算。兩年以來,他倒是頭一遭在這麼近的距離內望見她。他望着往後緩緩飛走的窗外畫面,望着她往自己的住處走去,陣腳大亂。他改變計劃,在緊接下來的巴士站下了車,提早開始這日的跟蹤。
路上的人很少,大都低着頭避風。易藩跑了兩個街口,來到了她下車那巴士站,已經氣吁氣喘。在奔跑的時候,他已經為她的出現搬出了幾百個假設。篩選下來,只剩下有朋友住在自己的屋苑和另外兩個不可能的可能——她毫無預兆的來找自己,或是,她像自己一樣來偷窺自己。
易藩在屋苑附近繞了一個圈,果然看見了她。他把手抵着牆邊,深深悲傷着。她正坐在面向他家那方位,仰起頭去望。他房間的窗內放着是甚麼呢,他自己也忘了,他只清楚她以前送給自己的幾個卡通攬枕,就在他那凌亂的單人床上。
他裹緊了自己的短褸,上前去問,她也是一副完全失去預算的神情。分別以來的首次面對面,竟然是伴着八九點的太陽,伴着枯黃的落葉。她尷尬的笑,得意的虎牙卻沒有像往時一樣外露,卡其色大褸是寫生在筆記簿上的那件。
她說她大約聽見了有人偷窺被逮到時的騷動聲,也從鄰居口中得悉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她說話的時候,搔了搔她的精靈耳,眼神有點無奈。
易藩是意外的。他早就料到她會有所聽聞,因此意外在於,在有所聽聞之後,竟然也會來一次偷窺。他不敢正眼去望反偷窺的她,心跳不期然變得急促,雙方陷入沉默。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甚麼要來這裡感受偷窺。她先開口說。總之我已經放下你了,也不恨你了。謝謝你,但不要再這樣了。易藩交叉着十隻手指,不停揉搓兩隻拇指,彷彿又經歷了一次當初的見外。
然而易藩念念不忘是為了甚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過是為了使自己睡個好覺,發個好夢而已,他知道力挽狂瀾是不可能的。難得換來了這樣一個場面,他是應該勇敢地去問當初告別的原因的,那麼句號就可以好好劃上了,但是他開不了口。他寧願繼續偷窺的規律,不願規律被擾亂,那他就可以在夢裡見到現實中不可能見到的人了——我那時只是跟了別人一起,不是你的錯。後來也很快分開了。
老管理員提着對講機經過,易藩往她瞟了一眼,不無善意,她便識趣地走開了。易藩打開自己的背囊,說自己本來只是準備遠足,然後一邊說偷窺只是一時興起,並非真像自己陳情時所講那麼誇張,一邊勸着她離開。她心裡應該是明白的,因此在易藩的半催半推之下,離開了易藩的樓下。
易藩把她送到了巴士站,眼前的人,面目既難忘又模糊。巴士駛來,她揮手,他也揮了揮手,氣留待背向巴士之後才歎。他想着背囊裡的裝備,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做人。偷窺已經不可為了,而感情也已經不可留了。無以名狀的引力推着他浮向街心,潮水不受控制的衝擊他,拉扯他。
這個晚上,他一覺睡去,直到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