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調哭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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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傘革命生忌將至,很多人都像校好了鬧鐘一樣,準時於九月哭喪。是夜路經旺角,人在座駕,聽不見車外繁囂,但見一大堆「我要真普選」黃色橫幅,頗為浩蕩而茁壯的人龍,就知道又有病人發作,又有黃絲自瀆了。

很多人都說,自以為高章的鍵盤戰士,日日夜夜在嘲諷無動於衷的人是港豬,卻又不去深耕細作,對香港沒有貢獻。但我清楚,鍵盤戰士,大有作為,而率然高舉,張揚悼念,也不等於甚麼貢獻。

過去一年,我一直在想,那幾個月的經歷,秉持記載歷史之心,應當記下。就是為了保存一種視角,或是為了對抗歷史塗改機器也好,都應該做。可是我感覺一切都已經模糊,已經消散,尤其是我的記憶力向來不好,影像有如水墨一樣化開的速度就更快。

我記得的,只有當夜首當其衝走出彌敦道與亞皆老街交界的激昂,更新旺角佔領現場資訊專頁的勤苦,以及監察情況和流通資訊的深夜無眠。起初手裡Whatsapp不斷震動,專頁消息密鑼緊鼓。後來帳幕物資怎樣慢慢充公,卻都不清不楚。我只知道幻化隨後就演成了內化,雨傘革命成了我身體一部分,而我已經遠去了雨傘這個符號,與那混亂的圈子日漸疏離。

那個圈子實在不是一般人混得起的。「貴圈真亂」之語,絕對不虛。頭腦是精英級數的,不太與人打成一片,頭腦一般的,又總會爭相擺出性格巨星的姿態。很多人都是在現實生活中無處宣洩,又欠缺自信,於是過度投入精神在你虞我詐之中——雖然,沒有人會這樣坦白承認,大都認為他人就是這種人,自己不是。我不在意內鬨還是內鬥這些說法的真偽,只是自私關顧個人感受,那就是每日接收大小是非很累。我只視促成佔領和抵制左膠為自己職責,不願多想其他,對於上位與否也興趣缺缺。道同,則知無不言,道不同,則逕自默然,如此而已。所以當我知道,棋局日新,而各路皆有前仇,各有盤算時,我只覺得更累。或許我根本不需要擔當這種角色。

佔領後期,敗象已呈。其時我已經逐漸抽身,涉足旺角少了,打理有月的專頁,也無心多顧。最後我轉交了仍然活躍的有為後進,任之定期發佈或轉載有用資訊,未有戀棧。雨傘革命後,跟我一樣萎靡不振的人很多,全部連吸收資訊也變得懶惰,變得依賴,變得被動。雨傘革命雖催生了青年政治組織,但那些在佔領期間不停截圖與轉發他人動態的資訊集中型專頁,似乎才是最大得益者。

寫了這麼幾百字,也不外是一種消費。反正除了消費,也沒有其他意義了,事關這場革命,無獎可賞,無功可領,整個香港都徹底失敗。遍地開花之說,肉麻當有趣的We Will Be Back,大家都知道是聊以自慰的廢話——金鐘主流,市面黃絲,一批是無心戀戰,連排排坐織手帶也提不起勁,另一批則是尚未認識到爭取民主必須腰板挺直,全身投入,口號自立不可能。再拉闊一圈,香港大眾,沉默多數,一批是心繫歐美,隨時走人,另一批則是安於表面昇平,處於危難邊緣而不自知,飲飽食醉開心至極。淪陷,滅族,誰都不想理會。

恰巧今日我又跟學生說起,有危才有機,有亂才有治,別按學校歷史書的概念去理解侵略和分裂。中原文明,也是因為間歇受外族刺激才能偶有變異,歐洲諸國,也是因為新仇舊恨而發奮圖強。所以香港受到中國侵略,接近淪陷,接近滅族也好,總是好事。人不受衝擊,就不會成長以至成熟,若然拒絕痛楚,就等同拒絕了更好的未來,文化亦如是。天災人禍降臨,社會中的雜質劣質方會得以淘汰,大雨一場沖剩的,大火一場殘存的,都是經得起考驗的優良品種,若真無一生還,也是活該。換言之,回顧雨傘革命的失敗,觀察社會赤化的趨勢,悲觀至盡頭,就會知道,真正的強者總會脫穎而出——假如香港還有時間等待,而中國尚未走上與香港攬炒的絕路。

有些人喜歡從大歷史角度解讀歷史,即是不看一朝一代之史,至少以世紀觀之。歷史上每個轉捩點,看似偶然,實際上卻不以一二人之意志為轉移。然而,歷史雖有規律,雖有因果,終是不無巧合。時勢出英雄,英雄造時勢,皆非必然。舉個例,假如日本早兩個世紀雄起,霸佔了朝鮮台灣,或是同樣時候雄起,卻不急於發動戰爭,或許現時兩地之人已經心甘情願的做起了日本人了——他們沒有民族,也不需要民族自決。

香港自然是個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東南亞的重要城市。若能長足發展,自成一體,香港或將成為金漆招牌。然而,是否因為它地位舉足輕重,引得不同國家暗中較量,就有時間重新上路,有時間立族自強?張學良魯莽脅持蔣介石,也非大歷史能夠解釋。或者,五百年後的人,用上大歷史角度時,將會從一八四一年講起,判定香港人具有難民特質,本來就註定滅族收場。中間的城邦論、歸英論、民族論以至百家主張,都會如煙飄散,轉眼成空。歷史本來就很事後孔明。

雨傘革命前夕的山雨欲來,事後孔明,回首一看,確實像忽然膨脹的汽球,極不實際。主流民意從來不在佔領一方,而佔領一方又從來沒有背水一戰的雄心,少數意見一直說服不了早有失敗準備的人,可是,很多像我一樣天真的人,卻抱有過希望,一度以為一蹴而就的奇蹟會發生。抗爭方式只有大規模的不合作,或是小規模的大破壞,兩頭唔到岸,走上絕路本是定局,只是我們心存僥倖。

我們都是病人。或許我們應該放任那些仍然高舉黃傘,夜遊鬧市的人,由得他們發洩一下多餘精力。誰都天真過,哭喪不過是高低調之分,而我們辛苦過,又醒得早,哭也因為怕哭得不好看而收歛。土地供應不足,人到中年,賦閒在家無事可為,借機放鬆筋骨也是無可厚非。畢竟,知行合一,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對待後知後覺的人,不應苛責。若再過一段時間,他們還玩不膩,香港滅不滅也好,他們總會遭到淘汰的,差的只是陪葬人頭數量多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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