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肯定是有跟他手把手並肩走過無數道路的,只是,前行已是無法避免分岔,而背對背,也再不可能好好擁抱。
中年男子的背。我看著他的背,背後發熱。膝上的傷痕還在,黑影團團圍攏,人民手無寸鐵的雨夜,也歷歷在目。我曾經倒在地環著頭弓起背,曾經與拷問與虐待,相差半步之遙。不公義從高處往下壓,制服與警棍像毆蛇一樣猛轟在蛇的身上,我以我的腰板,挺了過去,咬痛了牙關,而他並沒有慰問,也沒有好奇,只是自以為是。
那夜我沒有怨懟,也不渴求體諒,連轉身背向他的姿態都沒有顯擺。最高的輕蔑,正是無視。
自此我仍如常回家,天倫依舊環環相扣,只有一圈鬆脫,碎落了在五環之外。客廳之中,母親與弟妹與他說話,也與我說話,言談間,毫無間斷,毫無面面相覷,一切如常。晚飯之時,他繼續炮製他拿手的好菜,我也繼續有我的食指大動,只是面對面之中,既隱又現的事實,是背對背。
過程中,我已習慣了視他如無物。他的存在有如玻璃,有如靈體,我總能從他身上穿透過去,逕自奔往廚房,轉入廁所。他揚聲時,我不作聲,他呢喃時,我裝耳聾,一切已如潛在家規。河水不犯井水,各行其是,是紛爭帶來的默契,更是高牆之下的保護罩。一開口,世界大戰又要觸發,子彈總要砰然炸開,往他的背上炸開幾道瘡疤。他深知他不能在辯論中佔優,我也懶得挑起戰禍,日子就這樣過下去。
後來,他主動與我和解過,但理由只是不願母親難過,而非認錯。我低頭去咀嚼口中的米飯,他雙手悄然按著我的肩,欲語還休。我需要的只是道歉,也只想教他明白事理,放下脫離現實的落伍想法,但他不願意聆聽,因為他胸間滿滿都是支持警隊執法的廉價自尊。本來已非魁梧的他,在我心中的背影,慢慢漸縮漸小,小得快要看不見。
即便是小得看不見的傷口,大概他也曾經在我擦傷之時,消毒與安撫。我那雙小香腸一樣的腿,與他依然溫柔的手,本來是親近的。據說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思考遲鈍,也會因為適應不了子女而無法放下身段,父親尊嚴久習,最終與青年各走極端。以前,我以為他有所例外,如今,我清楚他已然不再可愛。這一度寵我育我的人,已成了最有活力的老頑固,成了滯留在巨輪背後,遭後浪狠狠淹沒的一燭殘燈,疾風一吹,他就只能哈腰,無法抬頭——而他還是要勉力抵擋新的思潮,新的火花。
警察打人也是有理的。他如是說。即使不合法也是因為你們先作挑釁。我無法不歧視他的智力。他與我對立,母親眼眶紅了,既心痛我的傷勢,也不願我們爭吵。也許,那時母親的腦海裡,默默回播的,正是我們大手牽小手的背影。我的背,與他的背,並行而不悖。這夜我又去合演一場闔家統請戲的夜,拍齊全而破碎的照,其實並無心情,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母親而已。
總有一日你會彎下背,蹲在墓邊,或是伏在床前,為你的心高氣傲而後悔。但我更知道,堅守立場,據理力爭,不拘私情,不與歪理,是其是而非其非,是我的骨氣。父親的背,兒子的骨,若真是血脈相連的肉,註定難分難解,時間,或者總會提醒我,夠鐘取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