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懼怕喜慶,因為喜慶是很哲學的時刻。那熱鬧與快樂,最令人感覺到孤獨與痛苦。共生關係,逃避不過。記得曾經有次生日,熱心而好事的人,給我捧過蛋糕。即使心裡清楚那只是消費與交際的一步,我還是欣賞那份客套,只是回到房間,那只剩我一人的空間,我就禁不住淚下——一道大光燈傾瀉下來,華麗而又沉重。一月一號凌晨,剛才獨自打道回府的路上,又是一陣似曾相識。

孤獨的纏擾,是自小到大的。曾經怕喜慶,怕得連聚餐也會躲在一角哭,而所謂家人與親戚,除了基本起居飲食,全都沒有好好安撫過我。已經忘了從哪裡接觸到生死,接觸到靈魂之說,接觸到人來人往得失無常的規律,只記得所有問題,都找不到答案,而後來的成長與醒悟,全都是誤打誤撞的結果,一切有如拉老虎機。回想起來最幸運的,大抵是沒有人理會時,巧合暫寄於圖書館。要不是作了古的人關照,或是僥倖得到喘息空間,也許會過得更加艱難。然而我一直清楚自己不可能遭到愚昧的人同化,所以雖不艱難,也是艱難。

長大後,有人說過,我是一個遭到浪費的人,家長都不會教育。我不敢說,自己有甚麼過人之處,也不為他人惋惜而竊喜,但我確實是認同的,事關飽歷無視,慘受蹧蹋,很多同輩人也是一體均沾。華人社會與香港青年,交織出來的命運,除了自求多福,也不可能是甚麼。富裕有富裕的短視,草根有草根的反智,不誤入歧途,已算是抽到一枝好籤。

透過車窗望著路上行人三五成群,我沒有看穿插在他們背後的是上籤抑或下籤之靈力。也許,他們也各有各的愁懷,只是借倒數與喧嘩,聊以自慰,稍為排遣。我深信這是事實,因為生活在香港,任何人也不可能打從心底歡快起來。漫無目的,無心向學,但還是要繼續苦讀,社會流動,停滯不前,但還是要咬著牙衝。體制內已經無法解決問題,矛盾的層次,已經超越深層,夜裡朦朧,但空氣始終像日間一樣灰暗,散不去。行人陷於倒行逆施的世態,有如置於倒懸,而誰也無法撥亂反正,只能在一池死水深處,默默呼出短暫歡愉激出的零星氣泡。喧嘩歡騰之中,我看到的,像是彼岸無期的一片無間地獄。

年末,實在不該如此,按世俗的說法。方才收音機訪問看過了煙花的維港擠迫愛好者,他們明明都在歡呼,在笑,期望世界和平,期望大家都能走出陰霾,期望公開試可以考到好成績,諸如此類。無間似乎確切不在,只有歡喜,所以只有我為反高潮而反高潮而已。於是我難免怪罪自己隨年漸長卻又不知成熟,仍然像童稚舊我,輕輕一蹶,而又久久不振。

這大概是因為除了喜慶,我也懼怕期望。期望有其意義,但我太怕失望,而又太明白期望與成果結合的唯一方法,是努力,是腳踏實地。和平永遠從動亂中來,成功也永遠從刻苦中來,沒有捷徑,因此我不願祈求天降橫財,也很怕假借運氣。

為了收穫,過去一年我沒有停步,也沒有進步,既迷失而又安定。就連抒發一下,寫兩段字的閒暇,我也無力擠出。迷失,在於我失卻靈氣,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年輕,安定,則在於我很了解自己日出而作的意義,至少還算有所貢獻,而迷失混雜安定,則是因為我找不到最好的生活方式。我更感覺我不可能找到最好的生活方式,因為人總不能獨善其身。譬如說,我已不是大學生,以前也沒有怎樣關心過甚麼校政,但大學生那彷徨無助,我深有所感。又,我雖不是住在板間房的人,家境也從未與清貧扯上關係,但基層與小眾那束手無策,我也身同感受。一想到這些,我又打回原形,掩蓋不了當初那不知為甚麼而在悲天憫人的舊我,只有七八歲。

二零一四,有人提過甲子必逢巨變,於是靜觀,於是有了雨傘革命。這自然是有其歷史意義的,畢竟政治覺醒的漣漪也泛起過,然而我眼界窄,看不到The year of no significance的餘波。二零一五,這個社會急速腐爛,早已浮上水面的油污,繼續盪開,而沉於泥濘下的惡臭,隨之而起。這自然早在預料之內,然而我早已變得遲鈍而軟弱,提不起勁,再去挑揭一些甚麼。今日我敷衍應了別人好幾句新年快樂,但每次回話,都有點不自在。大概人的本性,總是不擅長瞪著眼說謊,所以我實在無法由衷微笑,由衷去期望別人來年快樂,尤其是我懼怕歡慶、期望,以及孤獨。

車要泊進它當要安守的位置前,職員攔住了它。她不無幹練的告訴我,「你忘了繳月租」,所以它不能進去。我乖乖的打開了銀包,遞上了卡,然後一直與她客氣說了幾次拜託,直至歡慶離我而去,直至欄桿升起,才斂起笑意。多層停車場在旋轉,而我還能渾然無覺,只存活於自己天地,歡慶與痛苦,於我已彷彿無別。

2 Comments

  1. 引用通告: 二零一五 | 弘文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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