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未到癡情處

台灣有個作家因為長期受抑鬱症困擾而喺首本新書出版之後突然自殺,轟動一時,事態發展連香港媒體都有跟進。單新聞之所以不停發酵,除咗因為所謂紅顏薄命惹人同情,更在於林奕含佢將發生過喺自己身上嘅悲劇改編成書,內情牽涉性罪行之餘,更觸動師生戀禁忌嘅討論。加上佢嘅家人出面控訴某補習名師就係佢地個女抑鬱症嘅起源,而坊間又一味同氣連枝咁對補習老師大加撻伐,悲劇嘅源頭,反而唔多有人留意得到。

多得作家自己口供自己錄,喺林奕含嘅小說入面,有心了解嘅讀者會見到所謂無知少女其實有知嘅一面,而十惡不赦嘅所謂賤男亦值得拎返一半嘅公道。女主角房思琪同化名為李國華嘅老師相戀,並唔係完全被動嘅行為,與其話教師利用權威逞兇,倒不如還原老師嘅風流倜儻,同埋女主角嘅早熟而一往情深,更貼近真人真事。佢受到對方演講時嘅意氣風發所吸引,又畀對方接近自己時嘅甜言蜜語打動,顯而易見,佢愛嘅係對方堪比胡蘭成嘅才華,追求嘅係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陷於傾城之戀,教師只不過一如發情動物咁樣孔雀開屏,同時又好似普通男性咁刻意投其所好,以誘姦去形容,未免太侮辱林奕含本人嘅智商。

無奈,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女主角好快就發現對方原來並非只愛自己,而且受唔住對方竟然要求性交嘅打擊,結果因為夢碎而崩潰,而佢本人亦都喺現實之中陷入絕境,對人間嘅真善美徹底絕望。佢震驚於優秀嘅文學家喺現實之中竟然係一個有暴力傾向嘅老公,亦無法理解山盟海誓竟然會因為一句我地唔夾就灰飛煙滅,最後不停自我拷問,反覆揭開傷口驗傷——自以為獨一無二,偏竟失去男神托世嘅李國華,愛情原來係咁脆弱,人原來係咁善變,於是佢鑽入牛角尖,直至死,先至終於得到解脫。

佢嘅遭遇,無疑係悲劇,但悲劇嘅不可抗,往往係因為先有悲劇人物,同埋好多悲劇人物滿足於得到折磨嘅痛快感覺而得以周而復始發生。林奕含熱愛文學,亦自報家門,言明自己係張迷,可以想知,佢有一定思想深度去痛恨胡蘭成嘅不忠,但亦一定理解胡蘭成有幾令張愛玲無法自拔。女性對胡蘭成之流嘅苦戀,以林夕曾經寫過畀衛蘭嘅歌詞去概括,就係「可惜你有才華沒良心」,同埋「偏偏你有才華便吸引」,林夕本人久久無法平復嘅創傷,不無巧合,亦係由花心小王子黃耀明而生。記得林夕喺網上流傳嘅訪問入面直認過,黃耀明就係佢情緒病嘅根源,大失戀令佢痛不欲生到試過自殺,只係僥倖死裡逃生。再細加發掘林黃之事,旁人亦會如同睇林奕含嘅書一樣,見到有血有肉嘅胡蘭成,而李國華同黃耀明嘅相似係多於相異。

楊千嬅有首經典,叫《假如讓我說下去》,慘情到無以復加。如無意外,裡面所唱嘅就係林夕因為黃耀明唔想理佢,叫佢自己寫吓歌詞抒發情緒,於是佢情緒失控嘅故事。失眠,只求對方一句問候,但對方叫你放鬆自己,失戀,只想隔空傳遞一句掛住你,但對方一直以笑迴避,避到不筋竭都力疲,「陪著我像最初相識我當時未怕累」嘅熱情,已經一去不返。畀人拋棄確實可憐,亦可憐得可愛,但愛情嘅殘酷,時機嘅錯誤,所附帶嘅必然係熱情減退,無病呻吟係唔會改變劇情發展。對方態度堅決,自己仍然喺道妄想打風可以打到死人冧樓,只求臨死之前可以聽到對方最後嘅電話,本身就係刻意將自己矮化,推向失戀嘅深淵,營造殉情嘅淒美。呢類享受淒美嘅人,往往極其感性而有所追求,林奕含完全命中呢兩點,成為悲劇人物亦係註定。

林夕因為受難而成就自己,無數歌詞,靈感都係來自黃耀明嘅傷害。但事實上,黃耀明係咪壞人,愛情入面係咪有輕易二分嘅是非對錯,涉世稍深嘅人都會知道。明知道愛得義無反顧等同豪賭,明知道胡蘭成具有毀滅自己嘅威力都要燈蛾撲火,悲劇人物自己又點可以免責過骨?平時大眾談論莎士比亞筆下四大悲劇,人人都會認知到馬克白係自取滅亡,哈雷姆特係執迷不悔,奧塞羅係引火自焚,而李爾王則係權力蒙蔽雙眼,可見悲劇人物步向悲劇收場,全部係佢地性格使然,每個抉擇,都正如林奕含喺訪問中所誤用嘅嗰句,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點解林奕含悲劇自招,受千夫所指嘅只有男方?佢對愛情嘅好奇同貪婪,本質上就係慾望,慾望驅動人性,然後人性再推動悲劇,悲劇發生,並唔係一朝一夕嘅事。卑微嘅愛係好動人,但「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身為張迷應該早有覺悟,悲劇重演,講穿咗不過係因為自己唔願意放手,想試探愛情嘅底牌,貪一刻驚天動地。

林奕含係咪的確有如胡蘭成筆下嘅張愛玲咁脫俗,萬綠叢中一點紅,留待公論,而我所見到嘅,只有一個不可理喻而且生人勿近嘅癡情人。成年定未成年,係男定係女,都唔係關鍵。佢活喺自己嘅烏托邦世界,脫離現實,對世界抱有過高嘅期望,最後因為本來就已經近乎奢想嘅幻想徹底破滅而受創,任何人錯手拮爆佢個夢,就會中伏。正因為咁,雖然A貨胡蘭成,即係小說入面嘅李國華雖有過犯,但亦極之無辜,因為靚仔唔係罪,識得講「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都唔係佢想嘅。佢嘅溝女對白係徐志摩式嘅肉麻當浪漫,用喺廿一世紀明顯係相當out,溝到女都真係唔容易,難得嘅係比一般高中生博學嘅林奕含竟然無比受落,亦係一奇,我諗佢自己掟完煲之後都嚇親——就算人地真係胡蘭成,首先你都要係張愛玲掛。

的而且確,林奕含係遇人不淑,對方愛情觀歪離世道,但由幾時開始,只要身分定性為受害者,要求所謂受害者審視自己對件事有幾大責任,就必然演變成道德超人口中嘅blame the victim?強姦犯有錯係毋庸置疑,但喺呢件事入面,所謂受害者本人根本冇定性過自己係受害者,而佢有關美好愛情嘅思考,亦遠遠超過用正義與否去討論性侵罪行。對受害者再加責難係錯,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人生負責任亦唔係錯。世間嘅兇險,愛情嘅不對等,係要靠自己半爬半摸去累積經驗,訴諸無知,甚至責怪第三者同埋學術論文唔預先提點自己都係不切實際,因為其他人都係以經一事,長一智嘅方式去換取成熟,成長係冇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成長係好痛苦嘅事,發現現實世界完美愛情難求亦然,但拒絕現實,忽然一朝驚醒現實為何物嘅時候,代價只會比當初接受現實深重千百倍。

拒絕現實嘅人,佢地唔一定係胸無點墨,反而係因為有所涉獵而又經脈不通,至會去到恨錯難返嘅田地。就正如林奕含,佢識得好多理論同文學作品,亦非頭腦簡單嘅人,但係往往空談理論,用死一套理論,或者誤用甚至扭曲理論,讀好多書但係冇學過做人,唔明白現實嘅限制,社會嘅規範,出事嘅係性格,唔係智商。佢話睇孔子講「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亦相信,人言為信,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話應當發自胸臆,優美言辭必有真情,所以佢接受唔到對方溝佢只係為扑佢,肉體交流凌駕靈性對話,但熱戀期嘅說話唔可以當真,人言為信係君子而非小人所為,不論喺香港定台灣都係常識黎。就當唔係常識,除咗文學,佢可唔可以稍為研究吓人類學,或者道德心理學,試吓了解人類呢個物種喺幾多萬年前已經掌握講大話嘅技能?又或者,佢可唔可以睇吓倫理學,換個角度諗吓美同道德原來可以分開,因為美係永恆而道德係常變,唔好單純到試圖用一個框架去包攬兩者,同埋樂觀到以為有才華就會係好人?好恨拍拖嘅時候,就堅信人性極善,等待張愛玲眼中嘅胡蘭成,現實不如預期嘅時候,信仰就秒速崩潰,然後認定所有男人都係胡蘭成,由一個極端仆去另一個極端,以偏概全,喺做人方面好難唔係一個失敗者,禍福亦係自招。

好在,林奕含比較內歛,反覆思考先至動筆寫作,亦未有憑藉一己之經驗權充權威,總算有自知之明。有啲同佢一樣少女情懷泛濫但又極度渴求旁人注視嘅幼稚病人,所作所為比佢離譜得多。佢地缺乏人生經驗,思考亦欠周密,但又自以以為自己識得思考,於是經常催趕自己為事情落定論,最後講多錯多,誤己誤人而不自知,為害之廣大,不勝枚舉。未涉情愛即同陌生人初嘗雲雨,就同人講性愛無聊,性愛不妨分開,廿歲出頭至拍第一次戲短情淺嘅拖,唔太體會到愛為何物,就急於發放聲明,話拍拖難比單身自在,再去到三四十歲都未遇到真愛,就怪世人歧視自己,怨人負心怨自己命途多舛,殊不察覺天作孽猶可恕,唯自作孽則不可活嘅墮落,完全係不知所謂。

戀愛罹難,能夠救自己嘅,從來只有人自己。寶藥黨要呃錢,首先都要有蠢人。太執著於某人或某種信仰而唔識得抽離,簡而言之不過係愛情令人盲目,虧欠佢嘅係佢嘅屋企人,係佢自己,唔係李國華,唔係街外人。自己太敏感太纖細,諗到個世界太美好,出事嘅時候只怪世間無情而唔識自我檢討,寧願自欺欺人,用世界好黑暗去自我安慰,都唔願意承認自己幼稚,甚至發放出「我有錯,但人地一定更加錯」嘅怨念,呢種人喺現實嘅世界係註定受傷,因為冇人奉旨陪你保護你,確保你愛得輕鬆又開心。愛情之所以會令一般人又愛又恨,正在於愛同痛會成正比,而痛過至會令人感覺到生存嘅真實感,從情人嘅愛至會體現到自己嘅存在價值,唔投入,就唔會明白愛情嘅可貴,而投入,亦等同自綁雙手,任人魚肉。To be or not to be,人係可以揀,揀咗就唔好喊。

胡蘭成周旋於張愛玲小周秀美三女之間,係帶痛嘅愛。亦只有一個有條件嘅人,至會調製得出帶痛嘅愛。佢就係因為有佢自己一套嘅價值觀所以異於常人,所以令愛上佢嘅人都會因為喺佢身邊而沾染到佢嘅獨特,但當你自己嘅價值觀真係無法同佢調和,你亦唔需要相信佢為自己開脫嘅廢話,大可以同佢斷絕來往。唔好忘記,分離可以係單向,但交合必然係雙向。「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他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呢種說話,我都講過,因為我就如同李國華,如同胡蘭成,係佢地嘅分靈。我對自己無比寬容,而又真誠希望喺對待感情嘅事上面可以拖拖拉拉得過且過,所以我至今仍然記得我曾經傷害過嘅人每次聽到我用「我都唔想,唔好意思」去應對嘅時候,佢地既心如刀割而又不得不深表理解嘅反應——知錯而不停犯錯,喺我自己嘅世界只係順性而為,而到底中意好多個人,即係所謂身痕,係咪一種罪過,仍然係有待定義,怨亦無謂。

唔想同呢種世俗認為不知廉恥嘅人糾纏,理性嘅人可以離開自救,離開就會風平浪靜——只要林奕含甘於風平浪靜,戒得甩胡蘭成。而受傷之後,復康之路亦唔係得一條,死其實唔係唯一解決方法。有真材實料嘅,會好似林夕咁,以苦痛自殘成一家,到最後參透佛理,反能看破世情,又或者好似程蝶衣咁,人戲不分,癡到盡頭,玉石俱焚,就成為傳奇。但人若然不思進取,缺乏叩問真理嘅決心,只係想永遠匿喺避風港逃避現實,喺自己狹隘嘅小宇宙裡面自我中心自我陶醉,終究會失去所有同情,因為佢已經淪為煩膠。林黛玉雖然迷人,但迷人並唔係因為佢偏執成狂,不食人間煙火,而係佢係有長處嘅煩膠。當林黛玉變成奇行種,林奕含變魯芬,悲劇人物就註定要承受更大嘅悲劇,因為得人中意都要講資格,現實就係現實。

張愛玲筆下嘅胡蘭成,係屬於張愛玲嘅胡蘭成,情人眼裡出西施嘅結果,必然係放大優點而縮細缺點,稍通人性嘅人都知,唔知嘅只係林奕含。如果林奕含冇咁早慧,冇咁渴望戀愛,一切悲劇亦無從開始,怪只怪佢太缺乏安全感,太缺乏愛。林奕含投射過無盡嘅愛,喺佢太早遇上嘅胡蘭成身上,旁邊觀眾念念不忘嘅儆惡逞奸,從頭到尾都唔係佢嘅所思所想。一個唔願意面對現實嘅人,其實由一開始就唔期望複雜嘅分析,文學理論同社會正義,不過係尋求體面落台階,掩飾性格缺陷嘅包裝紙。若然故事純屬虛構,作家之死歸入劇本終章,其寶癡心錯付薄情郎以悲壯嘅死亡畫上句號,係極富詩意嘅收結,重寫再重寫,呢個收結都係保留勝於改動。無奈,大眾寄放嘅同情太壓迫,投入嘅成見太雜亂,大好一齣悲劇,最後就只能因為過度嘅解讀而變成流傳於悠悠眾口之間嘅俗物,作者起初渴望傳世嘅淒美,終究消失殆盡,要講順變節哀,都唔知由邊道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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