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未必會有環遊自己地方嘅閒情逸致,即使自己地方,大如澳洲,覆蓋荒漠雨林,係好多人嘅嚮往之地。年輕力壯,難免希罕更精緻嘅人文風景,貪戀更壯闊嘅山高水深,家業在身,又必須顧及老幼,盡責返工放工,按既定嘅軌道升遷,諸如此類。所以,旅遊始終屬於遊客,只因唯有遊客,至可以旅遊,只有遊客呢個身分,至可以把心一橫向外求索,製造造反無罪嘅藉口。開一架露營車穿越六省兩地,不論係聽講抑或實踐,其實都唔艱難,但正因為唔算艱難,大小景點又離唔開同一塊陸地,彷彿伸手可及,人就往往更會有種要去就幾時都可以坐言起行嘅滑稽自信,於是road trip路上,本地後生仔近乎零,大部分都係一對對老人家同埋外來遊客如我,相當清靜。
地廣人稀,主要城市以外一片荒涼,喺澳洲獨自上路,同魯賓遜漂流荒島其實大體相似,因此有時間亦要有伴,行程至可能成真。怪只怪人都係群居生物,有情感需求,缺乏旅伴照應,未出發就已經會若有所失,到頭來再開心都只會係殘缺嘅開心,放上社交媒體公諸於世聊以自慰只係飲鴆止渴。當異國異色異乎尋常異形異相無從分享,金堆玉砌鬼斧神工只會淪為自有永有嘅佈景板,可有可無,因為一切都只係填充回憶嘅裝飾藝術,現實中有山,唔等於人心中有山。或者,公路每次升起霧燈,長途跋涉過後每次遇見流水,都係某人終於等到某人嘅幸福定局——再無心力埋頭奮鬥,再無心力顛覆南北西東不遠千里無非一個橢圓之理,然後風流腳步已經熬成定格,露營車開得靜慢,只因再無遠路要趕。
從遠行嘅目的評估自己心境,我實情仍然係相當年輕。歷經數以百萬年至形成嘅古老地貌,過萬年前智人先民生存生活嘅偏遠遺址,我仍然想見識。即使早已明白天下之大,想要望穿萬水千山不過犯賤,但呢種俗不可耐嘅野心仍然難除,而有嘅時候嫌多,缺嘅時候則恨少嘅罪過,亦從來未有進步過。久居城市,厭倦城市千篇一律嘅喧鬧,憤慨片刻安寧難求然後求諸野,但到草木扶疏,四野無人,城市長大嘅城市人所冀盼嘅又不過係回歸日常,有間油站,有個插蘇,可以支撐因目的地太遠而生嘅氣餒。回歸二字,喺我生長嘅城市,向來係肉麻礙眼嘅字眼,但難得用喺非關政治,更非關香港嘅地方,瞬間就蓋過舊有嘅觀感,由貶義演為褒義。城市人嘅軟弱無能,由我代表,但大概不在此限。
由東往西北開,距離Brisbane兩三個鐘車程以外嘅地方,雖然繁華明顯以城市為圓心,慢慢減產,路上仍然車來車往。但經過三兩日嘅日揸夜揸之後,小鎮市況已經大不如前,一種平時難以體驗嘅無聊逐漸蔓延,大腦僅有娛樂就係聽歌聽podcast。其實老遠由城市揸車入澳洲中心地帶Alice Springs唔係一般人會選擇嘅方法,要舒服坐飛機三兩個鐘就可以到,但因為舒服唔係首要考慮,又唔趕時間,我就有閒暇擺脫世界因交通發達而縮細嘅幻覺,腳踏實地切身感受澳洲之大,同埋領受地大嘅代價——喺路上近乎炒車而求助無援。揸住車深入北界,間中當然有樹有路牌,但大部分時候都係車路兩旁萬里無樹,開幾個鐘,燒大半缸油,路程都好似未有寸進咁,最主要嘅變化反而係平時無痕移轉嘅陽光。由東邊到正午,再由西斜到天黑,日復如是,直到某日誤入路面情況唔太好嘅路段,時間至演成一種意外嘅威脅。
天黑之後喺澳洲行車,個個都話好易撞到動物,遠離塵囂後所見嘅沿路一地袋鼠屍,已經證明真有其事。為免生意外,我趁天未黑曬加速行車,希望盡快趕入下個小鎮,但正因為心急而架車又只係一架普通七人車,佢忽然失控,衝出車路。我剎那間措手不及,只顧剎車急停,完全冇醒起處身荒漠,就算放行幾百公里亦唔會撞車,根本毋須緊張。天旋地轉。擋風玻璃外,沙塵大作,劇烈晃動。幾秒之內,車終於靜止而未有翻側,我確定平安,隨即著車,好在車仍然行得,而且最重要嘅電源都開到。然而,由於其中一條軚嚴重損耗,陽壽已盡,無法支撐淨低嘅距離,車內又搵唔到換軚工具,我地只好嘗試求救。但遠在野外,電話失去功用,求救根本無門。死返入車,保存精力,疊埋心水等第日經過嘅義人幫手救命,唔係方法,已係唯一方法。
稍作安頓之後,人回復清醒,加上糧水充足,又髮膚無損,慌張其實已經消退,殘餘嘅只得幾乎翻側嘅時候,我所望見嘅畫面。曾經聽過,友人某次深夜歸途搭咗亡命小巴,司機揸車恰眼瞓,害佢同死神擦身而過,於是瞬間諗起早已疏遠嘅故友,又有道聽途說,話千鈞一髮之際真係有近乎迴光反照嘅生前影像快播,但到我人生最接近危難嘅一刻,我嘅投稿只有一片空白。我擔心同行嘅人,第一時間關心佢有冇血流披臉或者半肢斷裂,我驚架車大劑到保險都填唔到,即刻檢查車身車體。呢啲都妥當,其餘都可以慢慢黎,死亡嘅恐懼,未上場竟先策略式撒退。
直至大局已定,籌謀可免,我至體認到自己應該要怕死,於是怕死。怕死其實係近年傷病纏身而新有嘅心境,回想當時年紀小自作悲情過分厭世嘅心態,已經係十年八載前嘅事。自從感應到真係有寥寥可數嘅人需要我生存落去,發覺隨年漸長而有所擁有有所虧欠,加上雨革期間目睹第一世界罕見嘅警察暴力,日日新鮮嘅頭破血流,認真思索自己肯為香港犧牲幾多過後,不留痕嘅生滅對我而言,就變得極其可畏。不論係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定係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都不過係來自動盪時代或者名將志士嘅警句壯語,毋須時刻面對生命脆弱嘅人類作自娛之用嘅戲劇獨白——聚光燈以外,三餐不繼嘅人視自由民主如無物,命如草芥者,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不辱辭令亦盡皆其次。或者,瀕死嘅經歷不過同夢一樣,意外嘅細節可以混亂,清醒過後亦毋須深究夢嘅本質,需要嘅只係處理殘留嘅感覺。
意外過後,前往中部嘅路仍然要繼續,國王峽谷同傳說中嘅巨石Uluru亦終於活現眼前。真正壯麗,以任何方式試圖詮譯都顯得多餘,唔需要依靠人工多加修飾嘅形勝,到此一遊已經意滿心足,而其後造訪嘅風之谷亦係一奇。Uluru係當地人所崇拜嘅靈石,信仰之久長,以萬年計。佢地之所以以巨石為尊,係因為佢地認為巨石就係世界嘅中心,而巨石上面嘅風化侵蝕痕跡,更成為佢地嘅宇宙觀入面,偉大神明激鬥過後留低嘅道德指引。即使佢地成個族群嘅領域,連今日嘅澳洲版圖都未曾踏出,直至歐洲白人突入澳洲之前,佢地長久以黎都係一個傲視天下,以中心自居嘅文明,呢種自信,既荒謬又合理。以中國自居,大陸以外皆蠻夷,以中國自居,天神普照大日本,畢竟似曾相識。
大概理解導遊口中嘅歷史之後,我以車代步,繞場一圈,觀摩咗巨石嘅每個角度,又走入佢地嘅天然蓄水池嘗試感受喺乾旱地區發現養活全族嘅水源嗰種原始嘅激動,但所帶走嘅只有無法代入前人領域而生嘅空虛。佢地嘅信仰,至今已經淪為絕對嘅迷信,佢地對環境嘅認知,連現代小學生程度都不如——對大自然心存感激,誠惶誠恐,一言以蔽之,不過係昧於科學。呢種無知,同現代人經受科學理性嘅創傷之後再重新練習嘅謙卑,質雖類同,但已相距千萬年。
我嘗試幻想十八世紀嘅某日,落後於地球其他部分嘅文明點樣交出切合後人臆想嘅反應。佢地未有好似其他人類咁從商貿同戰爭之中逐少逐少發現自己嘅渺小,而係毫無預警,毫無防備,就要同前所未見嘅同類正面交鋒。可以想知,遙望黑船駛入江戶灣嘅日本人都必然比佢地平靜,因為喺一八五三年,日本人至少知道蘭學,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早已經脫離部落生活形態。澳洲中部嘅原住民同世界各地嘅同類其實擁有相近發展軌跡,會運用火,會製造工具,亦有宗教儀式同部落秩序。我再嘗試幻想,唔知幾多萬年前,佢地嘅祖先用咗唔知幾多代人嘅時間,跌跌撞撞行到遠離競爭嘅偏遠大陸,一停低,佢地就因為缺乏激烈競爭而偏離咗一日千里嘅人類史,如同有袋動物一樣喺南半球獨自演化,行唔返入去全球化嘅網絡,到最後終於為世界所遺忘,長矛再尖亦只有資格充當炮灰。當初係打算遺世定居徐圖後計,定係暫避風頭準備東山再起,已經無關世界宏旨。新月地帶已經有主,尼羅河三角洲已經有田,恆河流域已經有兵,而袋狼已經滅絕。
撇除人類所賦予嘅神聖,靈石不過一矗巨石,其實難及國王峽谷同風之谷。但再次到達國家公園外圍,油站附近,異樣目光疑惑而空洞無神,一再掠過,又將人捲入人類學嘅迷宮。黝黑嘅膚色,扁鈍嘅鼻樑,二三手嘅舊衫,一反澳洲印象,喺街頭潦倒徘徊。我從來唔係哀悼物種滅絕,痛恨人類自以為是嘅一類人。我太理解既得利益者可發不可收嘅殘暴,太習慣人為滅絕嘅必然,亦太明白信念信條嘅逾期無效。要仔細,要尊重獨立個體,呢個世界或者有千億種人,但為求便捷,加以整理,呢個世界亦不出三種人。沉思過去,活在當下,展望未來,而其中佔多數嘅係當下之人。流連博物館,摩挲絕種標本然後心痛自責嘅人少,希望地球永為所有物種嘅共同家園,希望世人都會維護唯一宜居行星嘅人亦少。考古嘅極少,訓詁嘅極少,證偽嘅非常少,修補嘅非常少,關心嘅相當少,行動嘅相當少,自覺嘅少,思索嘅少。根本不屑第一種人嘅虛偽,第三種人嘅牽強嘅當下之人。
真正令地球充滿生氣嘅係當下嘅呢幾十億人,係受時代潮湧而向前但假如落後亦無拘嘅人。發達地區,坐辦公室,間中旅行,收信交稅,貧窮地區,浸泡染料之中,間中入城,間中見到外國人,繼續為千里外嘅顧客賣命。殊途同歸,有掙扎,有付出,或者終生都搵唔到好嘅定義,但已學識見好就收。地球之肺嘅千瘡百孔,三代人以後嘅廿二世紀,自我救贖嘅真理所在,通通無關幾十億人嘅眼前生計,亦即偏離幾十億人嘅人生宏旨。見好就收,毋須擔心,更輪唔到人去擔心。見好就收,其說已得自圓,現狀則仍須努力,於是繼續,於是就有俗不可耐嘅遠走他鄉,又有遠走他鄉嘅閒情逸致,最後又有奔走一場更覺意興闌珊嘅凡夫俗子,陷入換湯不換藥嘅日夜張羅,無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