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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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玉芳還記得那日跟在書店隊尾,手裡提着場內最後一本禁書,喜孜孜撳着銀包準備付款的畫面。如今仍然放在她家書櫃一角的這一本,正是她那日正要離開香港,匆忙間在機場離境大堂書店信手拈來的。當年的她,即使是去慶祝生日,外遊散心,仍然心繫香港的政治。她還活躍政治圈時,還信誓旦旦的說過,這個城市一日沒有民主,她一日也不會結婚——她想,也許這算是上天的旨意,否則自己不會到了如今,身邊伴侶還是一個接一個的換,無法安定。

貨車快要到來。她將藏書幾本幾本的逐一放進紙箱,有關法律的,有關工商管理的,一大堆,都不值錢。唯一教她放緩動作的,只有這本書。事關這本書的書名很敏感,敏感得勵精圖治的政府,早在去年已經禁止市民在公眾地方提起。而到了今年年初,大家連談論它的空間也被褫奪了。雖然從老朋友口中聽說,最近好些為改變現狀而默默耕耘的大學生,都在私下傳閱這本只能在碩果僅存的樓上書店找到的禁書,但香港是否還有出版和言論自由,香港人是否還可以隨心閱讀,已經與她無關。

事關在連場大型抗爭都相繼失敗之後,辰玉芳已經退下了火線。在她自己的眼裡,她從來是堅貞不二的,因此她一直也無法理解,何以那些同路人要狙擊她,譏諷她,小至她興沖沖的去買本書,也要有意見。那些年,她專誠飛往異地觀摩別人的學運,削掉頭髮拋棄容貌,跪在立法會外任人投擲雞蛋,都是為着身體力行地感動和啟蒙更多人。想不到,這些最後卻成了釘在她額頭上的恥辱見證,使她淪為人人喊打的所謂政棍。

她自然是想要反駁的,尤其是她向來是那麼的中氣十足,擅於辭令。但幾年下來,感情路上被屢次出賣,真相又始終敵不過謠言與抹黑,她已經感到很疲累,不想再跟攻擊者糾纏了。她心裡清楚,跟那些以製造紛爭為日常嗜好的人糾纏下去,共產黨必然是最高興的,而自己雖跟行將就木大有距離,但體力也漸漸無以為繼。她必須為自己打算,把自己的未來放回第一位。

因此那日辰玉芳非買下禁書不可,其實只是為了留個紀念,並無他意。像打籃球的青年,下場必有「埋齋」的執念,她只是想好來好去,形式化地為自己劃個圓滿的句號而已。香港將要步向哪條不歸路,提倡國族,城邦建國,她是沒有想法,也沒有堅持的。她想要擁抱的,是Andrew的胸膛,中女的天堂,而不是某派的立場,或是光環的光芒。

那年生日前夕,當不喜政治的Andrew向她暗示,想要與她往澳洲去,想要她成為他大家庭的一員時,她早就鐵了心了。四十歲左右過後的很多個夜晚,梳洗過後獨對鏡子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只是彭羚歌曲中的小女人,渴望白婚紗,渴望小玩意,外頭的風雨,非但沒有使她變強,反而是使她更期待共聚天倫,圍着電爐取暖的一日。

只可惜人總是善變而難測的,男女也不能例外。而在愛情的世界,選擇騎牆是最愉快的地帶。在書店買了書,往Facebook打了卡,完成參與政治二步曲之後,辰玉芳完全高興不起來——她應了自己的詛咒,跟有如泡影的長相廝守,再度擦身而過。

她看到了Andrew電話中的短訊。短訊的內容,字字傷人。原來Andrew的花心和自負,從開始到現在,沒有為誰而改變過,也不會為誰而將要改變。綁住這個男人,是天方夜譚,除非生米煮成熟飯,拿得出結婚的籌碼。所以甚麼結伴同遊,探訪墨爾本的家長,東想西想,全是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根本她參不參與政治,刺不刺激對方的神經,願不願意為對方改頭換面,最終也是無濟於事的,這個問題,不是遷就遷就就能解決。

還有半小時,飛機就要關閘拒載。辰玉芳一時淚眼模糊,無法集中精神去思考。她本來想要好好消化一下剛買的新書,咀嚼最後幾篇政治評論的,然而卻睜不開兩眼去讀,連第一頁序言也翻不開。她的腦海,從消費城中熱話的興高熱烈,倏的陷入了一片空白。結果她狠下了心腸,告別了那花費了自己幾年青春的男人。一度新鮮的禁書,也連同回憶一同被束之高閣,率先被她所禁掉了。

搬運工人按了她家的門鐘,催促了兩句。她回過神,俐落的封住了紙箱。此刻的陽光正好,街外的路牌正在重新油漆,換上合時的街名,風吹得很輕。搬運工人托起她的傢俱細軟,大接小,沉接輕,一件接一件的,推上空蕩蕩的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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