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國體已成,絕對是事實,但能否以華夏正統自居,進而建國行邦聯,仍然有待討論。中華文化博大,儒為主體,道法再加釋迦,無所不包,全盤否定它是不智而且不可能的。建國需要神話,需要非理性的情感,也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眼前的問題,只是中華文明在現世是否仍然可行,而香港又能否以蛇吞象的姿態踵繼古文明,刀仔鋸斷樹,擔戴這麼大的一頂帽。
香港的文化,受中華文化影響固然不淺,然而與其他文化亦有所雜糅。中華文化的好些大原則,在英治時代,已經受到排抵。中華文化是多談修身克己,談施教化育,少談他律和法治的,而法治是香港的核心價值,香港的政制亦已經不會走回人治的舊路。你現在跟大家談名分,談倫理,越後生的亦越不會搭理你。你當然可以辯說,是他們誤入歧途,背棄正道,因此更要像考評局一樣向這些人灌輸中華文化,但儒家那一套,從頭到尾,都無法解決現世的問題。
當世間紛亂不止,人人望治,孔孟總是要人有耐性,推恩行義,持之以恆。半年不work時,他們說是因為只有少數人依循。五年不work時,他們說是因為臣做到了,而君還沒有做好,兒做到了,而父還沒有做好。十年也還是不work時,他們就說是因為還沒有做足五十年去感化所有人。儒家的治國理念是否有用,從來只是推論出來而無從驗證,學說自身又有矛盾之處,被統治者採為治術之後更是純正不再。推崇儒家主張的人,自以為君子好辯,老是怪別人沒有遠見而不自省,辯入窮途即說「漢武帝不代表我」,實在是很茅柴。
而中華文化裡面的華夏天下觀念,其實是一種帝國模型。治一家,治一國,進而治天下,一層一層的擴張,幻想時的確是吸引的,執行時卻是相當難為的。香港文化未夠堅實,在搶奪帝國正統而非自立一統時,難免要抹煞香港有而中華無的特質,最後還只執得一個桔。香港堅持成為禮儀之邦,垂範東方,不圖小國偏安,有如蚍蜉撼樹,中間有所犧牲是必然。
反觀多民族立國,其實並不會造成城邦派口中的新舊香港人民族撕裂。不理華夏,只望現實,香港人的定義沒有需要多辯,新香港人也沒需要篩走,事關只要大家在立國後以香港為家國,社會就不會大亂。要以聖山遺跡凝聚人心是沒問題的,但這聖山能否提供號召力,使香港人像舊時項羽那樣高舉復楚的旗幟,或是像東漢劉秀那樣高舉復漢的旗幟,成功招徠四方義勇,有待商榷。創造或繼承圖騰傳說確實有助立國,但沒有圖騰傳說,不等於不能立國。況且,立了國之後人民共同經歷的,也可以成就圖騰。無華夏無以建國,未免是多慮。
中華文明既是包容的,也是不包容的。它的包容,在於它樂意接收其他文化的融入,然而它的不包容,則在於它以自己為尊,講一個文明,拒講多元文明。一個文明,文明就是有尊卑優劣的,而多個文明,文明則是可以各行其是的。這種思維,矮化被髮紋身的人,跟上幾個世紀白人征服世界的自大極為相似,而西方對此已經收斂。
當務之急,其實除了重建香港人的身份及文化認同,並無其他。這個短期目標,不論香港是要立足中華,抑或立足西方,建大國抑或立小國,也是不得不盡早完成的。城邦立國是否唯一出路,可以容後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