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顯到底只是個慘綠青年,並不反叛,比較與別不同的只是有不自殺傾向,那貪生怕死的不自殺傾向。
他想人不過想要快樂,隨心所欲,嬰兒抑或老人,求的也是一樣。即使那只是永恆痛苦中的瞬間釋放,也得貪。但這個社會,他以外的種種,都是障蔽與羈絆,不准人快樂,要深陷人於泥沼。人若要活得好,就只能與世為敵,奪回自己的快樂。
所以生存艱難,捱下去就是一場戰爭。死亡本是解脫,但不戰則降,撒手離場,心又總有不甘。每一個人,都是為一口氣而與生命奮鬥,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供樓交租,也可以算在其中。
天顯極力背棄常途,突破規範,走了好些路,但兜兜轉轉,還在原地轉圈。他心知自己不為誰而鬥,只為何而鬥,可是彼岸如浮,總像高懸天際的月亮那樣,目標明確,但可望而不可即。將要靠近時,距離又會忽然拉長。拉長了之後,人沮喪,就會頹廢起來,落入塵俗之中。
都怪終點太遠。塵俗始終是一張天地網,人走到天涯海角,去尋覓終點,它也會籠罩大地。小的,有生活中的瑣事,例如奔走政府部門之間,來來往往,填表交表排期,如余光中所言,將須彌納入芥子。大的,則有長遠人生計劃,保險儲蓄投資,你應當如何,你不可如何,諸如此類。拂了一身還滿。
人要花多大氣力才可以倖免於難呢?那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只能在繼續和放棄之間奔走,一如在政府部門之間一樣頻撲。那口氣嚥不下,他就往前跑,跑了,體力不足,他就軟下來,然後觀望世道,積累怨氣,再跑。
所以旁人看去,他是世俗的。世俗起來,他可以沉緬聲色,自我放縱,談笑風生。但在他身邊流轉的人事,即使流成過養分,滋潤過他的孤寂,他始終不透明。養分沒法轉化成燃料,驅使他忘記背後,忘記生命的本質。與他人接近,甚至是接吻擁抱促膝長談,不過是他排遣孤獨的方式。煩惱一多,人愈壓抑,對解放的需索就愈大,於是他又會跑起來,流一身汗,當沒事發生。
然而解放得多,是會影響正業的。想到自己逆水行舟而無果,想到蓬萊無期的現實,想到自殘他殺,然後呢?要活下去,就要臨崖勒馬,天顯還是穿回要穿的制服,晝夜無間,而無間不是一個選擇。
制服既是戎裝重甲,人自然寸步難移,但與生俱來,卸下來等於死。然後別人就走來說,生命不能重來,要他冷靜。但他是魯莽嗎?不冷靜,不清醒,才不會理解重來也不會擺脫得了與生俱來的痛。他會潛入滄浪,遁進水花之中,嘗試放過自己,只是,凍水滑過,罅隙滲過夜色水涼,卻剩不下半絲快意。
這種種都是說不清的。即使說得清,也不必說。那些自以為關心天顯的人問,「為何你只跟我分享快樂,煩惱時又不找我呢?」他想,關心不是虛假的。快樂的故事千篇一律,又容易引起他人共鳴,為了大家都能好來好去,於是信口分享,如此而已。
他想,不幸的故事總是各有不幸,相似的只有灰白的苦痛,一講,觸到痛處無可避免,萬一淚一個不慎潸然而落,又得解釋,只會更煩。他想,凍是一面鏡,是一柄槍,人圍爐所欲者,當是暖,是火熱。他想,人也終究不是擅長吸收他人負能量的生物,冷暖還是自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