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嘴中大內政——致新亞院長黃乃正

講起錢穆唐君毅,我唔算了解,就連中學時期嘅必修篇章,我都未有細睇,因為見解實在太欠中肯,太烏托邦,用今日嘅形容就係太離地。假如文化科都可以設計成如今嘅通識科,引導一般中學生去思考,而非單向接受,科目隱惡揚善嘅目的,或者就唔會咁赤裸,咁令人抗拒。中國文化,真係好大嘅一舊命題。於是我又不得不回顧滿清覆亡之後嘅民國時代,回憶當時嘅知識分子,亦即比錢穆再大一輩嘅所謂國人,曾經點樣議論所謂中國。我且由《魯迅選集》之中,令我印象深刻嘅一則軼事講起。

記得羅素當年名聲大噪,受邀訪華授課,曾經喺杭州西湖見到轎夫含笑,就讚美中國人。我推斷,佢應該係見中國人比佢想像中有禮,所以滿意,所以讚美。但係,土生土長嘅魯迅相當不屑,佢以佢一貫嘅幽默回應,「轎夫如果能對坐轎的人不含笑,中國也早不是現在的中國了。」返去歐洲之後,羅素寫咗一本《中國問題》,之後孫中山又讚美過佢係「唯一真正理解中國的西方人」。讚美往來之間,我所思及嘅就係,對中國社會嘅觀察,到底係自幼目睹種種劣行嘅局中人魯迅精準,定係喺北京講學一年嘅局外人羅素客觀。

共產黨建立政權之後,要喺一班知識分子入面篩選成分乾淨而又真係有文學造詣嘅人去教育群眾,左揀右揀,都係籮底橙,難登大雅之堂。一啲親近左翼嘅,要揀,一啲唔反對社會主義嘅,要揀,一啲只談風月嘅,更要揀,於是中國現代文學嘅殿堂,就有郭沫若,有胡適,有徐志摩,而其中真係稱得上無可取替,風格鮮明,內容深刻,可以比附夏目漱石之於日本現代文學嘅,其實真係得魯迅一個。加上魯迅體格一般,英年早逝,批評唔切中共,就份外適合造神。而由於後世要追捧大文學家魯迅,但魯迅又唔太有愛國主義民族精神,所以大家就集中塑造佢對中國愛之深而責之切嘅形象,以自圓其說。久而久之,讀者少不免就先入為主,相信佢嘅雜文小說之所以狠辣,都係源於愛國。

我拜讀過魯迅嘅雜文小說之後,見到嘅只有支持改革,反對不義,批評現實等等主題,基本上就係以人文精神crossover冷嘲熱諷,因為自己係中國人所以必須擁抱中國文明所以必須愛國嘅自我標榜,佢係冇嘅。佢寫,「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筵宴的廚房。」喻體血淋淋,難有好聯想,中共治下,唔會有人寫得出。而關於知識分子最熱衷注疏嘅中庸之道,佢嘅觀點更加尖銳。有人同佢講,中國人之敗壞,不過係源於人所共有嘅惰性,並非文化之過,然後佢就嚴正指出,卑怯至係根源,文化絕對有責。佢解釋,「遇見強才,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別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兇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並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大,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又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符合聖道。」

就原文可知,魯迅完全把握得到中國文化點樣為一般人嘅行事賦予藉口——做唔到,就話唔一定要爭先;有權力,就毫無顧忌野心暴現;上到位,就滿口中庸去操控無知者;一全敗,就怪老天爺待薄自己,天生命苦,然後又還原安分守己嘅中庸。呢一種模棱兩可,另一位眼光獨到嘅觀察家林語堂都提過,「這種品性,吾深信又是產生於社會環境」。中國人嘅忍耐美德之於佢,就係由社會文化中缺乏個人保障導致,劣根性嘅流行,不過係人適應社會而自我調節嘅求生技能,係一種適生價值。佢地兩位嘅觀察係咪比羅素更獨到,我唔敢武斷立論,但為求生而放棄正義是非,又確實係今日中國嘅寫照。

當論題移至適生價值,我地會發現,唔同文明或文化,都各有一系列適生價值,因此沒有誰比誰更高尚,某程度上都係真理。美國人強調自主,對政府不信任,因為呢種價值觀係美國社會大眾都認可嘅價值觀。如果你唔夠獨立,全心仰賴州長嘅賢人政治,最後你所居住嘅區域可能百業蕭條,因為佢可以為咗其他利益,出賣選民,出賣企業。日本人推崇義理,以世人皆能各安其分為尚,因為呢種價值觀係日本社會秩序穩定嘅必要條件。如果你行為出格,踰越法度,辜負他人,即使法律唔懲罰你,鄰里同儕都會以你為忤異,背後談論。美國人嘅特質放大,會走向自我,美國人社交時雀躍高談一己之事,較少顧及氣氛同他人應受,就會展現個人主義之弊。日本人嘅特質放大,會變得拘謹嚴肅,日本人太受他人睇法影響,受人恩情而無從償還,迫到自己神經緊張,同號稱以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嘅中國人相比,痛苦得多。

文明或文化嘅本身,唔會有絕對嘅好壞。佢係一套完整嘅備用資產,視乎人點樣用,點樣將佢改造,點樣令佢腐化。儒家文化越洋渡日,靈根自植,佢變得細緻,亦變得嚴格;落入朝鮮嘅春泥,靈根受寒,佢變得粗野,亦變得僵直;散漫於越南嘅田野,靈根折腰,佢變得樸實,亦變得簡略;遠去新馬嘅熱帶,靈根曝曬,佢變得濃縮,亦變得開闊。由此可知,儒家文明向外輻射,時至今日,各有新貌,香港亦自有一套,積弱不振嘅只有固步自封嘅中國文化。難得承繼古老帝國嘅領土,偏以空洞嘅愛國主義為槍炮,不惜工本驅逐文明精華,四舊盡破之後,花果凋零,自然係必然嘅收場。

有人講過,愛國主義係好盲目嘅。一個身分,一個國家,必然有佢嘅缺點,但你可以漠視缺點,甚至將缺點都扭曲成優點,你就係愛國主義者——只係呢一種嘅愛國,亦已經距離精神錯亂不遠。講返錢穆,我相信佢始終係一位文化人,對於儒家文明嘅研究,亦必然達到某個能人所不能嘅境界,想必有發人省思嘅結論。正因為我尊重佢嘅智慧,佢堅決反共,開創新亞,必然有佢嘅遠見,而呢種遠見必然唔會止步於愛國愛黨嘅水平。

我唔係中大人,更非新亞人,但我敢斗膽講,新亞院長黃乃正嘅聲明,絕非尊賢之舉,更非愛校之故。錢穆提倡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嘅係鞏固認識,多加思考,「不學禮,無以立」嘅禮義觀,斷非束縛政治爭拗之中怒髮衝冠一時激動而冒犯他人嘅大學生嘅腳鍊。假若錢穆如今仍然健在,我相信佢一定理解中國人身分同中共國不必對等嘅講法,更會對儒家文明同中華民族主義係咪可以混為一談嘅討論有精闢分析。可惜,死者已矣,黃土之下,喺香港部分社會賢達按新人事新作風摸索適生價值嘅新時代,佢尚存嘅價值,就係畀人消費,畀人擺上枱面,點綴人肉嘅筵宴。新亞上下,取之中庸,院校風骨萬人搶食,大概亦只有發臭發脹嘅終局。

毛澤東掌權之後,曾經開名批評錢穆,指責錢穆係「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中國的反動政府」嘅走狗,同期嘅胡適同傅斯年亦榜上有名。胡適曾經飽受批鬥,但佢名氣大,又始終係新文化活動要員,共產黨無法剷除,最後亦不得不重新評價。而傅斯年一貫反共,認定蘇聯集人類文明中罪惡之大成,一早睇穿共產黨嘅邪惡,所以喺中國一直唔太為人熟知,地位一般。錢穆雖喺《中國思想史》入面,指明過喺中國蔓延猖獗嘅共產主義係「有骨骼有血肉的行屍」,更認定「大陸政權正如一塊大石頭,在很高的山上滾下,越接近崩潰的時候,其力量越大」,但佢早期嘅反共意識不及傅斯年鮮明,又有利用價值,因此都曾經收過統戰邀請,為中共新政站台背書。然而,由於得知友人如馮友蘭喺中共脅迫之下卑屈悔過,自我批評,佢認為學者絕對唔可以屈就於暴政,最終斷然拒絕,情願效法明朝遺民朱舜水,流亡海外,力挽道統於狂瀾。新亞嘅設立,正正就係彰顯緊儒家思想之中嘅君子不屈,而昔日新亞精神內涵,亦逐漸形塑出現代中大嘅精神內涵,使之堪與殖民地時代香港最高學府分庭抗禮。

如今閱讀當日未有細讀嘅《與青年人談中國文化》,我仍然覺得空泛,仍然從字裡行間見到魯迅嘅厭惡,但我又發覺,文章要旨大而化之,其實正正係放諸四海皆準嘅人文精神。行仁愛,重和平,鼓勵藝術,著重道德實踐,一概係世上現存文明都擁有嘅核心價值——呢啲核心價值有助每個文明壯大,有助我地演化成更好嘅人,而每一個人終其一生所為,都不外乎喺茫茫人世之中摸索令自己活得更好嘅適生價值,然後建立,然後傳承,然後開花結果,頂天立地。

1 Comment

發表迴響

在下方填入你的資料或按右方圖示以社群網站登入:

WordPress.com 標誌

您的留言將使用 WordPress.com 帳號。 登出 /  變更 )

Twitter picture

您的留言將使用 Twitter 帳號。 登出 /  變更 )

Facebook照片

您的留言將使用 Facebook 帳號。 登出 /  變更 )

連結到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