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動筆記事,人在澳洲,已逾半年。離開駱駝農場之後,過嘅不外乎近似留學嘅生活,住係學府周邊,行則深居簡出,衣食因不勝餐廳高價而自己一手包辦,陷入又一次日夜張羅。張羅過後,向南直飛,沿澳洲南部海岸露營遊覽,時間因為相對主義而份外飛快,於是眨眼間,又回歸到繁囂,遁入凌亂不堪嘅新地墨爾本,重啟營役。
喺澳洲短期居留,心態唔同忙裡偷閒嘅旅行模式,每日都係極其平靜而有規律。某程度上,我深刻體會到傳統女性嘅勞累,唯一唔同嘅係我係有得揀,而佢地毫無選擇餘地。外出工作作為傳統男性同現代都市人嘅平常責任,家頭細務,一般都係外判畀人做。男主外而女主內,女性天生能力次等,女性較擅於照顧嬰幼,無一唔係支撐父權結構嘅有力說辭,而機會成本嘅計算,僱傭合約嘅流行,則係我地將一切假手於人但仍然可以理直氣壯嘅理性理由。每日留喺屋企,自己煮飯畀自己食,自己執自己間屋,自己洗自己嘅浴缸,顯得反常合道,踏實新鮮。只可惜草根出身,生活難免後顧之憂,自命有志,又唔甘心流水無情,呢種日子喺可見嘅將來都好難化為真正日常。
步入夏季,我會合從香港過黎旅行嘅雙親,向南進發。我同生父嘅關係其實早已極為疏遠,過往返到屋企,一係當佢透明,一係就針砭佢嘅言多必失,好言不出口,結伴同遊一度係我敬謝不敏嘅事。只怪人同人之間最難割捨嘅就係感情債務,佢一日係我所關心嘅人嘅另一半,我總要顧慮中間磨心感受,盡力包容,或者呢啲就係俗語所講嘅愛屋及烏,身不由己。
一直以黎,我努力化約我對佢嘅鄙視為我生性待人刻薄,諸多刁難,但自知自己不過係一心想擺脫與生俱來嘅連繫,重新做人,現實總要面對。若然佢只係尋常路人,再無知再愚昧,其實亦與我無尤,無奈每個人都會深受家庭教養影響,我從自己身上實在見到太多我自己都無法接受嘅劣根。用足足一世人嘅時間去洗刷另一個人嘅陰影,另走極端,自我鞭策,越想盡力越難成事,但大腦內置反思功能,想要戒絕自省又談何容易。家庭旅行表面風光,但因為生父同場,因為日夜相對,結果我忙碌於觀照自己本性,多於尋歡作樂,道別之後,憂愁反而更加揮之不去。
一路上,佢幫手少,認叻多,日日都有令我睇唔過眼嘅地方,一如預期。佢並非十惡不赦,傷天害理,只係扭甩個燈膽又話個燈膽有問題,掂乜爛乜。佢亦唔係對動物無感,只係見到野生動物,叫佢唔好騷擾,佢係都要餵,而且重伸手去掂,慣於物化動物,愛心欠奉。見到wallaby,叫佢解釋點解佢認定眼前嘅wallaby係袋鼠,佢答唔出,聽完解釋又執口水尾話自己都知。突然問澳洲有冇足球睇,畀人糾正完澳洲唔興之後又扮冇嘢,又話世界盃好少見澳洲。入夜之後打麻雀食詐糊,賴燈光賴眼花賴人捉到佢,賴足成晚唔停,唔想賠錢。語言不通,疑似得罪到人又怪人地連杯水都唔serve佢。一意孤行,執意買一塊自己唔識處理嘅牛扒,勸佢買啲易整又好食嘅又唔聽,衰咗就話澳洲嘅牛唔好。意見多多,但內容一係一般人都諗到,一係就不切實際。諸如此類嘅事其實數曬出黎都係無傷大雅,但積埋積埋,就足以拼湊出佢喺我心目中嘅地位。
唔怕坦白承認,我嘅本性其實同樣庸俗可鄙,不知上進,無心向學,自私自利,喜怒哀樂形於色,斤斤計較藏於內。但或者正如大觀園內總有清醒人,周作人成年後亦同周氏族人劃清界線,眾人耳濡目染而不自覺固然係尋常,但亦總有少數人難以久留,設法逃離。大概,我就係想錯誤從我呢道開始可以告一段落嘅嗰個人,而之所以立心終止一脈相承嘅錯誤,亦不過係曾經身受其害而生嘅反作用力所致。
記得小學某年某次考試,我英文科表現失準,跌出九字頭。我從來係懶散嘅小朋友,未有養成過任何溫習或閱讀習慣,基於付出唔多亦唔會期望太多嘅前提,成績高下向來唔太關心。點知試卷發還當晚,生父屎忽痕,走黎橫加批評,插嘴質疑我英文點解會退步(平時管我功課一向係另一位家長嘅角色,佢唔多理)。我極為反感,一怒之下就反問唔識英文嘅佢憑乜話我唔好,叫佢咁叻就試吓做嗰份卷。佢嘅反應,如今我已經印象模糊,但佢嘅回應,大體上應該係擺出家長權威,話我做得唔好,大人自然有資格批評之類。我只記得我事後好唔服氣,對於以力服人日益抗拒,要努力以理服人,亦逐漸成為我求知若渴嘅原動力。或者,呢次嘅所謂頂撞,亦係事出有因,冰封三尺畢竟非一日之寒,但更瑣碎嘅舊事,我已經recall唔到,亦唔想recall。
小朋友總有好奇心,但懂事以黎,除咗自己蒲圖書館,冇乜成年人認真教授我感興趣嘅知識。呢種問無可問又無法力陳理據嘅苦悶,直到智能電話普及,至有所排解,而放唔低面子嘅人,又因此而遭遇到更多挑釁。記得某年某月喺舊居附近茶餐廳食下午茶,我問起炸兩嘅名稱由來,佢信口噏咗個解釋話油炸鬼永遠係一孖上所以叫炸兩,自信滿滿。由於我目無尊長已成習慣,稍加推理又認為此說不通,就隨手拎起電話尋根究底。當年Google仍未成為主流,Yahoo!知識較為常用,我睇完,隨即將炸兩嘅起源讀畀佢知,佢竟然唔係第一時間反思,而係話各有各說法,冇話邊個啱曬。由於我已經太習慣佢嘅太習慣唔識扮識,真係完全唔識嘅時候就擺出唔識係好合理嘅無賴姿態,極致展現就係一句惱羞成怒嘅「大家觀點與角度唔同」,由嗰一刻起,我已經傾向唔再信任呢個人,就連交帶佢做嘢,如非必要都係可免則免。而成年人唔一定要尊重,老人唔一定要孝敬,亦自此成為我嘅反動信條。
活到老學到老本來只係美德,並非必然。人隨年漸長,學習能力大不如前,我都非常理解。我唔渴望自己生父係Alpha male,亦唔介意佢胸無點墨,身無長物,只係無知無才而又要指點江山,經濟能力一般而又要包攬父權社會特權呢種中年男性形象,長期籠罩我嘅童年,無可避免咁扼殺咗我嘅仁慈,種因得果咁催生咗我嘅獨斷獨行。久習佢所灌輸嘅做人方式,自身理智又大加排斥,於是我長年暗中提醒自己要謹言慎行,唔好變成自己最厭惡嘅人,哪怕只有半分相似。為清理易於滿足現狀嘅遺毒,我強迫自己嘗試博覽群書即使結果總係力不從心;為避開錙銖必較嘅污穢,我強迫自己君子厚道與人無私即使結果總係同友人各走各路;為遠離易喜易怒嘅無常,我強迫自己寡言內歛多做事少說話即使結果總係陰沉過度難以自拔;為翦除見高拜見低踩嘅惡俗,我強迫自己挑戰權威遇事不平例必挺身而出即使結果總係骨氣上頭然後無功而返;而為咗成為一個比佢更令人敬畏嘅人,我最終強迫自己是非分明原則堅定,為咗保持一貫原則而好勝好辯,結果就係對任何人明知毋須強硬亦強硬到底,最終追悔莫及,自作自受。
從社會學嘅角度睇,可能一切自我否定嘅努力,都係源於拒絕階級遺傳。從佛洛依德嘅角度睇,可能一切都係戀母情意結作崇,弒父之心如同性本能。胡蘭成喺《今生今世》曾經轉述張愛玲語,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力證自己如何深得張心,因為張對佢極為慈悲,極為寬容,直至一刀兩斷之前。我相信,一切感情都係合則來,不合則去,而親情例外之處,在於一方係主導,一方係被動,而主導一方嘅付出,絕對會槓桿得出合乎比例嘅慈悲同寬容,因為被動一方人格嘅極大部分都係由主導一方所形塑。被動一方之所以會對主導一方無法原諒,無法同情,大概亦只可以歸因於愛嘅匱乏。
旅行期間,我將由細到大所目睹過嘅畫面,密集式咁又睇咗一次,隱約摸索出自己假性孤獨嘅源頭。過去我唔知道問題出喺邊,未有逐項小節好好記錄,但當我嘗試思考點解我雙親畀唔到一種彼此極之相愛嘅感覺我嘅時候,我又更深切了解到生活其實旨在找到個伴侶嘅道理。外人睇,好難代入到我嘅觀察,事關佢地冇婚變冇分居冇家嘈屋閉,稱得上係一切還好,但我諗,或者只係大家都安於現狀,無心再生枝節居多,價值觀唔同,忍得就忍,讓得就讓——要相知相愛,畢竟需要好深嘅緣分,莫大嘅運氣,對凡夫俗子而言,好來好去已經係超額完成。
露營路上,我生父成日坐喺道等食,食完就點佢另一半去洗碗,而好食嘅嘢,佢成日都係先食為快,食淨一啖就畀佢另一半。生果切開發現有爛,「爛嘅你食」,講出黎非常之咁雲淡風輕。由於佢另一半為人隨和,又或者已經習以為常,不忿嘅只有旁觀者如我。喺極之細微嘅事上面,佢好中意侃侃而談同逞英雄,例如捉盲棋或者掟豆袋。即使佢往往係勝在僥倖,或者池中無魚蝦為大,佢都好中意嘲笑人地嘅技不如人。佢以樂於助人者自居,自細到大,幫外人做啲舉手之勞嘅事都唔會推托,但喺我嘅心目中,每每真係需要承擔責任同解決困難嘅時刻,佢都係缺席居多,而且係拒不認錯嘅典型人物。一次旅行,廿年積怨又再浮上水面,自然不過。
提及責任,有一件小事,當事人大概冇擺喺心,但我終生難忘。嗰一晚,佢另一半拎咗把新買嘅陶瓷刀出黎切生果,履行人妻職責,一邊處理生果,一邊宣稱把刀係非一般鋒利。忽然,佢童心發作,向刀伸手,佢另一半猝不及防,一閃避就切到自己手指公,皮肉分離,血如泉湧。生果嘅顏色,客廳嘅佈局,我已經唔記得,我只記得當時我同比我更細嘅細妹都不知所措,而佢以貌取刀,竟然一啲歉意都冇,只係一味投訴做乜買把咁嘅刀,投訴佢另一半唔應該下意識閃避等等等等。因為習慣,所以麻木,因為厭惡,所以絕望。旅行首日佢急剎車導致佢另一半撞傷大半邊手臂,事後係咁怪自己唔熟路怪前車有問題,若然係舊時嘅我,可能又會好錯愕,但事有前科,見怪不怪,如今嘅我已經接納咗——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呢句說話,佢早已為我預先解構。
離開墨爾本嘅前一晚,我地喺皇冠賭場流連到深夜。佢嫌佢另一半唔敢落注,又唔識賭,自己好瀟灑咁去咗一邊玩百家樂,而我就同佢另一半玩啲簡單嘅過一過手癮。冇咗佢喺道講佢啲背離概率原理嘅賭博策略,我耳根當堂清醒曬,賭場當堂都好似通氣咗。佢另一半係睇人贏已經好似自己都有錢落袋咁嘅人,親自落注又船頭驚鬼船尾驚賊,我地買啲唔太用腦又有得患得患失刺激吓嘅,純粹諗住打發時間,點知最終竟然好好彩贏咗六七百澳紙離場,可以話係又食又拎。因為自己數學同記牌向來唔叻,對賭博嘅興趣不嬲唔大,但嗰晚喺賭場,離開嘅時候,出乎意料,我居然有種如釋重負而又盡興而歸嘅感覺。
佢地返咗去佢地嘅時區之後,我嘅時間又重新變得充裕,心情亦已經還原如初。唔記得由幾時開始,我明白到向冇思考過責任嘅人追究責任係於事無補,而且養大一個孤僻成性嘅頂心杉都唔容易,佢總算為自己嘅魯莽生育領受咗最大嘅報應,當係乜都還曬亦算係公道。我曾經憤恨到,發出連佢喪禮都唔會出席嘅壯語,但事到如今,我只望佢另一半同佢安樂相處,享受歲月靜好,而佢個人嘅得失生死,於我已經不痛不癢。生性已經腐敗,近乎原生嘅傷痕終究難以癒合,未好嘅部分,我唔挑揭,唔擴張,只望人體有餘力自行逐層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