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啱啱好做夠一個月就不歡而散,又再驗證我喺現實之中真係一件廢物。最無藥可救嘅係,我每次都唔覺得自己要負上所有責任,而對方又總係認為我圓滑有欠,不可理喻。當結局總係一早有跡可尋,而我既無力修正,又放唔低自尊去修正,真正無藥可救,莫過於此。
新相識,第一印象往往影響深遠。回想到埗當晚嘅政見交鋒,或者彼此嘅距離,早就已經遠得清楚,只係我撤退得太唔及時。餐廳員工計埋我合共四人,當日去火車站迎接我嘅係一對待人接物算係相當友善嘅中國夫婦,佢地等緊澳洲當局批准永久居留,已經駐守當地七八年。大約知道佢地背景之後,其實我好應該克制自己,考慮日後要朝見口晚見面,考慮佢地係話事人,三緘其口。偏偏,即使開初只係講飲講食,兜兜轉轉都總係無可避免咁要同人傾到香港,傾到港獨,然後世界大戰。面對中國人,面對階級較高嘅經理,幾傾唔埋,都理應唯唯諾諾聽完就算,但我依然故我,抵唔到頸,就算單打獨鬥都要死撐,係道講香港人點解想要民主,解構炎黃子孫呢個概念,最後爭辯咗接近三個鐘。嗰三個鐘,我其實未有表明心跡,坦言所有真實想法,但諸多解釋而又倔強倨傲已成餐廳半數人眼中嘅事實,後來佢地話我唔夠合群確實係不無道理。
之後,中國人同我都算有共識避談政治,但遇到廚房打雜阿嬸,又再有新挑戰。阿嬸年過六十,早年自中國逃難去澳門,輾轉定居澳洲。面對上咗年紀嘅老一輩,期望理性討論確實好離地,我千方百計順佢意去講,喺可以認同嘅時候都盡量認同,例如美帝搗亂中東,共產黨至治得住中國人,我點曬頭,亦有平心靜氣加一腳分析。但當佢講到佢唔中意某啲大國干涉中國內政而我又詳細陳述中國積極干預非洲南亞等地內政之際,佢就開始落閘,認定我逢中必反。我話,全球化嘅世界,國與國嘅交涉同暗盤操作明明在所難免,佢都點頭,然而佢喺得知中國都有咁做就突然充耳不聞,機件故障,顧左右而言他。其後某日佢又同我埋怨香港亂源就係反對派為反而反,我就諄諄嘗試解釋香港議會拉布嘅結構性原因,佢聽完,似懂非懂,又唔太想答我嘅問題,自此就再無交集。再加上某次有外人過黎觀摩食物製作,但阿嬸無法以英語溝通,我同對方用英語講解日本飲食文化講到阿嬸認為我又好自以為是,大家雖然未至心存敵意,但芥蒂已經難以根除,而我又係早知要自控偏又毫無悔意。
傾偈始終唔係我嘅強項,而我又太唔擅長對世事一笑而過,唔夠信心就唔想做,呢啲都係我長年無解嘅頑疾。餐廳位處小鎮,平日生意少,有時全日可以一張單都冇開過,主要收入來源係鐵板燒。搵工嘅時候,對方只係含糊不清咁話做侍應定廚房視乎情況,從未提及要學炒鐵板,但我樂意學藝,自然亦唔抗拒接手,問題只係未意料到只係練習過兩次,完全稱唔上學有所成,我就要粉墨登場去面對十幾個客舞鏟拋碗。為我示範嘅中國人夫同我講,自己當年都係僅僅學咗一次就上陣,最緊要係調整心態,其他都係手辦眼見工夫,儘管去試。處於唔知係自己太文弱定現實太苛刻嘅關口,為顯示我願意接受他人安排,我勉強著起非著不可嘅日式廚師制服,放手一搏,成晚都戰戰兢兢,一步一驚心。
當晚,除咗引燃點火唔太成功,再加好幾次因為力量拿掐唔準而飛咗啲蛋落地,我嘅第一次鐵板燒表演大體無礙。曲終人散之後,我鬆一口氣,中國人夫都有鼓勵我,話我上手算快,表現良好,只係我仍然喺道思量嘅係,明知學藝未精都照樣上陣但求僥倖過骨呢種態度,係咪就係一種將就,一種成熟,係咪就係傳說中嘅出到社會就要妥協。作賊心虛,但又要極力掩飾自己初出茅廬,唔想以新手身分迴避失敗,但又難免念及自己有份接受差遣亦算係同謀——即使人客未有面露難色,甚至寬容鼓掌,我始終係疑慮重重,無法釋懷。另外,中國人妻為大局著想,周不時走黎幫我調整火勢,又成日哄埋我耳邊交帶提點,亦令我非常難堪,因為咁樣睇喺人客眼內會有相當唔專業嘅效果,變相降低客人對呢間餐廳呢種煮食方式嘅好感,而我心有不甘,亦只能硬食。再炒幾次之後,我提出再加訓練,希望觀察之前可能觀察未周嘅細節,以免傷到自己或者周圍人客。當中國人夫竟然爽快應承再教我,我喜出望外,精神一振,剎那間,我發現自己已經有啲斯德哥爾摩,隨即為自己心中微弱感激之情而警惕。
聖誕前夕,雖則晚市都只得小貓三四隻,但鐵板生意算係可觀,連續幾晚都旺場。我炒鐵板固然偶有失誤,亦逐漸熟手,對餐廳事務亦越黎越上手。大概係由於餐廳大多數時候都門可羅雀,中國人妻事無大小都親力親為,我落緊單佢又行埋黎嘅情況經常發生。對佢黎講,一定係擔心我力有不逮,管理心切絕對唔難理解,但前提係我自問從未得失客人,而且有唔明就必然會主動去問佢,佢根本唔需要過於費心,用近乎人盯人嘅戰術幫我補位。我唔肯定係咪每個老闆或管理層都會人盯人式監管下屬,但假如一兩檯客都服務不周,呢類侍應亦未免太落後於一般侍應嘅水平。我盡量啞忍,由得佢事必躬親,直到佢又監住我落單再懷疑我冇擺筷子落外賣袋,我終於趁機同佢提出建議,而結果就係大戰收場,佢㷫到斷章取義,認定我做得唔開心,激動衝入廚房打電話向同我素未謀面嘅老闆投訴,叫我執埋包袱走。
我自然唔敢排除係自己不擅言詞,令佢有hard feeling,而佢反應大作,大動肝火,亦令我始料未及。其實平時我地已經甚少對話,而且每次我想講多兩句佢都會失去耐性,嫌棄我講嘢「沒重點」,事出必有因,呢點分歧由第一晚我地三人談論政治就已經出現。中國人夫成日都拋啲非黑即白嘅偽命題出黎迫我二擇其一,譬如「你說你香港是不是沒飯吃到非鬧獨立不可?你回答是還是不是!」我徵引例子,條陳因果,佢就打斷我,叫我唔好遊花園,唔好東拉西扯。佢話「西方民主也是洗腦,好不了中國多少」,我試圖分析何謂洗腦,佢聽唔夠半分鐘,又埋怨我成日都畀唔到一個簡短明快嘅答案佢。大家背景唔同,往往對同一個詞語同一件事有迥異嘅定義或理解,佢地叫我聽佢講,同埋顧及聆聽者感受,但事實上壟斷發言嘅並唔係我,而係一直話「咱們老百姓不想管政治管政府的事」嘅佢地。與其話同溫層以外嘅人,我實在唔識溝通,倒不如講清楚,我根本係難以接近到去到邊都只會係性格不合嘅孤僻者。
然後,解釋已經毫無必要。「你不主動問客人要不要添飲料,客人一定渴得要命,公司也會損失三塊錢!」我唔否定中國人妻嘅服務周到,亦認同佢好多工作上嘅合理指示,但我亦認為人客有需要自然會嗌我,後果唔至於佢所講咁嚴重。「印度人他們就是喜歡吃辣的!」佢加辣椒落碟刺身豉油道,我不明所以,連個客人都問我個汁係for乜嘢。「鬼佬都是覺得自己小孩是最棒的,不像我們亞洲人要小孩堅強。」佢叫我唔好同個主動同我講日語嘅小朋友講日語,以免傷到佢初學者自尊,我即時反彈,又令佢無言以對——呢啲只係人生路上小到不能更小嘅挫折,唔講日語同樣可以有其他獻醜可能,就算唔講外語,佢噏錯其他嘢都一樣可以成晚唔開心,根本同我講日語毫無關連。要求下屬做侍應做足所謂本分,又要唔畀空間下屬自己摸索試錯,再加價值觀極之不合而又各有各自以為是,佢嘅耳提面命,我只敢遠觀,實在不敢褻玩。
世人嘅做人原則確實係好簡單,而喺避免滋事但又不停滋事之間輪迴嘅永遠只有我。「就是為老闆好好賺錢」呢句,多得佢地日夜重提,我完全了解到佢地嘅盡心盡職。「兄弟你聽我說,我覺得你的個性呢⋯⋯」嘅後續對白,人貴自知,我亦一向心知肚明。針對自己言多必失嘅缺點,我刻意保持必要沉默,結果往往都繼續係同人口角衝撞,勢成水火。呢個世界有太多我唔想成為佢地嘅人,即使我努力走出同溫層,為更實際嘅目的改變自己,結果就算唔至於對牛彈琴,大家相處落都係冇癮。或者我真係好唔適合做人下屬,或者我直頭係唔適合做人,長年累月自我拷問,答案仍然係同一個。
世界終究只有現實,無法接受或改變現實嘅人,簡而言之就係一事無成,唔配喺現實苛且偷生。憎恨他人,我唔太諗到理由,但憎恨自己,永遠可以列出無數理由,然後再逐點逐項分類說明。每每靜心觀照自己,我都無法抑止對自己嘅強烈厭惡,同時覺察到世界對我嘅排斥反應,兩者合流,就形成一股消極。人類嘅世界實在太難捉摸,人要有幾強大嘅鬥志同勇氣至可以包容到世人,包容到自己,我經常都諗呢個問題,但越反省越得唔出結論。或者一切都係源於我太深深迷信於厭惡世界,厭惡現實,歸根究底都係源於厭惡自己嘅定論,自困於森然而淺窄嘅虛構神廟,唔願意得救亦自然無法得救。又或者,災難根源在於本人,本人存在就製造災難,希臘悲劇式嘅設定,只有希臘悲劇嘅收尾至可能善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