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太習慣講,將痛苦交付畀時間,然後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感傷,但事實上,時間之大能並非只有沖淡——據我所知,至少重有發酵。俗語話日久生情,亦係一種發酵,只係發酵嘅原材料係稻米,於是成為黃酒,而另外一啲感情則如同蒸餾而得嘅燒酒,濃痛到難以入喉。
因為抗拒狂放失儀,又認為短暫遺忘畢竟只係暫時麻醉,我從來唔嗜好酒,社交焗飲亦只會淺嚐輒止。林夕填〈失憶蝴蝶〉,一句「不用再記起怎去忘記」,正好解釋無心用酒,全因用酒無用。要用酒,就係有憂,唔用酒,反而時刻記得哀傷份屬人生本質,於是毋須畏懼,毋須逃避,於是從容應對。對於哀傷自幼根植心底嘅人而言,面對痛苦輕易,要完好無缺咁安分生活先係極之困難嘅事。
結果好似我地呢種人,一生雖未完,但大半生都耗費於面對痛苦,以及處理痛苦蔓生,無心之際招惹咗旁人嘅後患,周而復始,永無寧日。處理痛苦,然後諗到點解會有痛苦,點解要有痛苦,然後說服自己即使搵出原因,亦唔會接受得到結果,然後又再陷入另一重痛苦。思考懷疑執著,確認存在,懷疑存在,幾多煙酒草藥都無法療救。
於是貓靈成為我嘅實驗品。雖然實驗因為世上唔會有兩隻相同嘅貓靈並存而註定失敗,但我想知道,貓係咪真係快樂,而我身為無能快樂嘅人,有冇能力令佢快樂。實驗一廂情願,亦免除唔到佢同血親一出世冇幾耐就已經骨肉分離嘅潛在心理影響,而我堅持己見,欲欲躍試。目前,我對待我家邁仔,都係有意識咁投射大量關注,但求佢寄居人類屋企可以安心,換返個複雜講法,係希望佢唔好同我一樣,成為懷疑論者。我唔清楚非靈長類嘅大腦會唔會感知得到愛同信任,但既然飼養係人類嘅功課練習,自然亦應該按照自己心目中嘅正義去行動,而毋須多慮對象係咪接受得到,於是我一意孤行,想佢喺開始搵佢嘅存在意義之前,就得到足夠嘅安全感,會肯定自己,會過得充實。
貓唔算社交型動物,但貓群既要相處同合作,自然亦有社交必要。貓靈之間,不分老幼品種,都係主要用氣味同肢體語言去表達自我,而當呢啲方法都畀人無視,我推測貓靈都會懷疑自己係咪畀同類當透明。循此思路,人類自然要搵啱方法,至可以同佢地好好溝通——尤其是有咗語言之後,大家都已經冇咁重視氣味同肢體語言。閒來無事,我就會望住邁仔,觀察佢眼神同擺尾,而佢每次跟出跟入,由廳行入房,又由房走返出廳,我都會睇佢想點,同埋作勢嚇佢,等佢知道只要佢mood到,我隨時候命陪佢玩。我希望佢備受重視,知道人類係同佢溝通得到,而我身為同佢最親密嘅人類,係有努力擺佢喺重要位置。如果佢推咗玩具入櫃底,我冇去幫手執返出黎,佢就會用喵聲挑動我地嘅觀察力,而我亦會視之為急切求助,全速出手相救。
怪獸主人同怪獸家長只有一線之差,事關過量留心會走火入魔,淪為縱寵,但我同時心知,自己絕非怪獸。怪獸係苛索,係自以為建設但實質破壞,而我偏向付出,即時回應同耐心溝通,確認對方知道我不無迂迴咁履行緊主人責任。我唯一顯得苛索嘅地方,就係我要佢同我建立關係,而用心理學嘅框架分析,呢種正係補償心理,借助提供貓靈安全感,去彌補自己嘅無依寂寞。換個更複雜嘅講法,就係其實要確認自身存在嘅並非邁仔,而係我自己。
若有所失。自我扭曲,自我否定,源於缺乏支援,缺乏理解,缺乏關懷。寵物同主人嘅關係,如無意外都係一生一世,如果主人都唔愛邁仔,邁仔就算擁有再多玩具,或者可以佔領無限大嘅地盤,同無限多嘅異性瘋狂交配,都唔會再有另一個主人對佢如同己出。當主人都唔愛邁仔,邁仔就唔會打從心底相信其他人類都係愛自己,於是驚恐,於是怯生,於是就會懷疑存在,陷入痛苦。因此,若果存在真有價值可以衡量,而邁仔大腦真有感覺,我希望邁仔可以天真到底,無知到老,快樂到死。又若果人類真要承受貓奴之名,卑微之發酵,戾氣之擊散,舊我之分解,大概亦莫過於此。
當初因為睡眠質素差,我一如以往閂埋房門,以防邁仔騷擾。後來,我想佢知道有人陪緊自己,想搵人時就爬到上黎,我中門大開,亦唔介意晨咁早就畀佢踩醒,因為畀人踩醒而心無怨念,係件比自然醒更舒暢嘅事。大概老夫老妻之間可以忍受鼻鼾,忍受咳嗽,如常入眠沉睡,亦係呢個道理。可惜嘅係我生而巖巉,不知自愛,直至而家先至驀然發現中間種種chemical changes,但米已為炊,蕩開嘅覆水已經一發不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