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發現M竟然在臉書上轉發了我的文章。我的文章素來不短，過往她不單拒絕去讀，也明白說過她覺得我寫得不夠好。我過去一直不放她的意見在眼內，因為她是連寫句完整的中文句子也不能的人，中文書也看不多，長篇大論時，行文用字還會有點怪。而談論藝術或音樂，或是間中陪伴她逛街時，她也不多理睬我的看法。我後來回想，這種互不尊重，是我們分開，以及我自我自戀的小註腳，只是當時我們從來沒有發現，只以為性格喜好不同就必然會導致爭論和不屑而已。
況且我並沒有怎樣進步過。套用別人對我的說法，畢業之後，人變得忙碌，以往年少靈氣，已經消散得七七八八。我細想，自然認同，始終以往真有些文章，是頗見心機的，如今總是信筆為之，無心經營，全是閒散之作。
無論如何，轉發，至少證明她是略讀過了。以往我不奢求，但心裡希望得到這近在身邊的人的認同，而今除了半點欣慰，我甚麼感覺都沒有了。那些日子，她遇到困難，我總能照顧她，為她排難解紛。拿着電話，我不知聆聽過多少次她的不安。我也總會樂意為她解釋這個主義，那個主義，逐點擊破她對於時局發展的疑問。從連泛民與建制都癡癡不分的簡單，到連左膠為何物都大約知道的躍進，我相信我有所貢獻，也贏得她的信任，然而，她需要的似乎不是我這種人。當朝夕共對的日子不再，再混雜了人本性天生對新鮮感的追求，於是我們漸漸就疏淡了。
結果我跟M分開得不是很好。那日天是光的，沒有夜闌，也沒有盡處，在烏煙瘴煙的巴士站旁邊，我們早有共識。她說，她早當了我是最好的朋友，像家人一樣，以後還要來往。我應她的要求，抱了她一下，就目送了她離開。我不過在演一個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我從來沒有跟別人面對面地交代過一段感情的終結。以往總是拖拖拉拉，直至對方發現不忠真相，或是受不了我的冷漠，默默退場。這是人生頭一次。她上車前，靠近我那十幾秒，我以為她真有不捨，鼻頭一酸，淚差點就要溢出來。然而為了維持世界的和平，我皺了皺眉，等待她鬆開我。之後我才發現，她已經跟我一樣另有新歡，而我這種益友，也已經不再有價值。誰又需要那些不懂愛人，不懂猜度體諒別人心思，只知道出口傷人的人呢。她終究只是平凡的人，不需要明明白白的教訓，也不需要靜靜坐着的陪襯，只需要有些人願意為自己捉錯用神。落花流水，再艷麗的花，也是會隨年月點滴流逝的，何況我們都自私而軟弱無能。
我忽然想到三四年前的某夜，在中大聯合書院宿舍，A因為我埋首思考飛蟻的存在而忽略了搬遷者的小脾氣。她就是那個欣賞我而且代為投稿網媒的人，但她最終還是受不了，一走了之。我當時跟現在同樣，不是那種強調自己年少而赤誠，大嚷愛我城護我城，從心裡頭溫暖到手指尖的人，然而她知道我的熱。即使厭世和冷漠，重重包圍極為自我的我，她還是知道。我重視她，心裡是熱的，但待她卻猶如我待這個世界一樣苛刻，情緒反覆，惡言相向。結尾，她像海嘯前夕的海那樣倒吸了整片海岸一下，沒有澎湃的告別，直接就退出了水平線。
今日從朋友臉書上知道轉科重讀的她也終於畢業了，我不知道她感受如何。這決定是我大費唇舌促成的，畢竟地球是HKU領先。愛情不可能純粹。凡是人的交集，都是give and take。因為知道自己不是好情人，所以留不住指紋，也很想為別人留下值得紀念的疤痕。對A，我相信有所虧欠，然也算有所貢獻。
了解了自己的角色之後，人反而變得坦然。人自我沒有甚麼不好，早點開誠佈公，腥臭趁早掛在皮囊上，才最要緊。金玉其外，剖開了方如煙撲鼻，那才叫人難耐。壓抑自我而起偽的兩個人，或是一群人，都不可能和睦相處。曾經包袱太重，掩蓋自我去愛人，使人以為對我了解，回想就覺得幼嫩。
自我是相生相剋的。過去我像公雞一樣，以鐵喙殘害了百足之蟲，那些有自我而其自我又壓不過我的自我的蟲，我內疚，然而人本性始終太惡，如今我又步近了另一條蟲。從陌生到親近，互相消費，再從親近到陌生，然後手拖半喼實而不華的紀念品，步出樊籠，替我實現預言。我早知道這一切又會步向怎樣的結局。
當她掙出了現時任得我大模施樣的把她晾在一旁還是覺得我吸引的錯覺，平靜地回頭看，我只會是極惹人討厭的自戀狂。這都只怪我終歸自我，唯一惻隱和情慾對象都是自己。其實任何人愛人都是為了滿足自己，包括德蘭修女。我自認自私，始終如是，於是煉成不了左膠模樣，犯盡眾憎。而我只求別人讀過我，可以從我處習慣我的熱，去中和世間的熱。對任何人，包括應當因為所謂血緣而愛的，嘴上說過愛的，都見其死，不忍見其生，無一倖免。
逆嘶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