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雖霎時,生命恆久遠

人嘅思想達到一定高度,即使所擅之事各有唔同,性格亦相去甚遠,都可以能量互通,深為感動。雖然每個人都係個體,唔會有任何人可以狂妄到話完全理解另一個人,但睇完林夕今日以「你霎時的青春,並非徒然的夢」為題嘅專欄文章,我當下眼泛淚光,情緒洶湧。我極少欣賞同尊敬他人,但我成日都同身邊人講,林夕係香港文化一大推手,將來建國之後,一定會為佢立館設展,等佢嘅詞作得以傳世,而一個人之所以寫得出所謂傳世之作,其實從來唔在於技巧之高,心思之細,而係在於其人每日精進,修身不倦。

林夕寫,佢為周同學緊握十字架,向上帝祈禱,內容係:「我知道沒資格跟祢講條件,但是,如果,祢能恩賜一個奇蹟,往後每晚向祢祈禱,我願意。」無恥如同當年〈少女的祈禱〉中嘅歌者。無人不知,林夕經常借流行曲向世人輸出佛學,但事實上,根據佢早年散文集所述,佢後生時代曾經係基督徒,相信有神。一般人一定會認為,提倡佛學嘅人忽然祈禱係自相矛盾,但我相當明白佢嘅無助失措,更理解佢智慧之高——事關佢知道唔同宗教嘅用途,一早已經超越迷信。

佛學好處,在於鼓勵自身精進,個體以修道成佛為目標,絕非壞事,一乘佛教,我極推崇。而就算將門檻降得再低,低到不明佛學但迷信佛教,堅持初一十五食齋,善信有情,都總比唯物主義者心地善良。呢種善良雖然難免流於偽善,但身處於無風無浪嘅和平時代,佢地至少唔會形成威脅,更唔會濫殺無辜,羞辱以至虐殺手無寸鐵嘅人。以離苦即樂為宗旨,並非罪過,但人類渴望情愛關懷理應無罪,佛教主張消除慾望,以平常心處世,其實只係迴避人類社會真正難題,遁入空門絕非上上之策。林夕知道佛學之功德,以經為鏡,以哲學視之,未有陷於廣大中土佛教徒之不問世事,避禍自保,如此境界,並非佛教徒所能達到。

而基督教比佛教優勝之處,正在於教義既會鼓勵自身精進,亦強調互愛嘅重要。神愛世人,甚至派出耶穌降臨人間,為世人死於十字架上,神嘅人格化,促使就算喺自己人生之中從未見過人性光輝嘅人,都深刻體會到愛嘅毫不保留,無所畏懼。我讀聖公會小學嘅時候,熱衷挑戰聖經故事,覺得全部故事都係近乎反智,甚至曾經因為亂做宗教科功課而記過缺點,但其實點解否定耶穌就要記缺點,我從來都唔明白。直至我大個咗,因為感受過愛,我至終於明白基督教對我而言再無聊都好,當年嘅缺點係我罪有應得,因為我否定緊嘅係人性。當然,區區一個小學教師,未必對宗教哲學深入研究過,但幾經周折,我已經領受報應,意識到手冊上嘅功過紀錄,確實係我年少輕狂嘅印證。

心如亂麻,藥石亂投,忽然向上帝禱告,上帝自然唔會有回音。我唔相信上帝保佑,但我理解人類處於恐懼之中,渴望回音。所以,外冷內熱嘅林夕之所以失去方寸,發出壯語,實際上並唔係求助於任何神明,而係喺佢心中嘅宗教尚未成為實體之前,只能以祈禱去排解自身無力解決問題之苦痛,希望有心人會聽得到。本來,佢認為「周同學只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因此佢懷疑自己嘅情緒從何而來,而睇完《1987:逆權公民》之後,佢意識到「悼念周同學,其實也在悼念我們被剝奪的自由、悼念真正暴徒暴政丟掉的良知、悼念人類史上為爭取公義而犧牲的人,悼念已成回憶的香港。難怪,沈甸甸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情緒梳理過後,林夕清楚知道,原來潸然淚下,只因心中有愛,而對陌生人都竟然有愛,既係問題,同時更係答案。

周同學之死,「比過去遠之又遠的親人逝去還要沈重」,要究其原因,可以從林夕寫畀張敬軒嘅〈披星戴月〉中提到嘅情況之中搵到共鳴。「世界大得不可以去擁抱/你腳印又小得轉眼散失於命數」,普世價值無法空談,只因大愛始於小愛。「關注遠方得到讚賞/但是我哭以巴開火很牽強」,他國戰事,死傷再枕藉都未有切膚之痛,但從來唔會有一單新聞,比同胞遇害,更加怵目驚心。「問心只妄想跟你快樂牧羊/憑這成就到老去亦安詳」,簡單過日子絕對講唔上人生成就,但可惜嘅係,暴政面前,行人止步,周同學已經失去人生一切可能。「只因想到我們開仗/也因不懂去包容才留遺恨在雪上」,大概就係西灣河槍擊案發生之後,大家即使知道罷工實效不彰,都仍然嘗試罷工一日嘅原因。

「每一天都有所為/才能無負過晚上」,講好容易,但做到嘅人從來少之又少。尋晚同一個朋友傾偈食飯之後,我心情稍為好轉,但入夜後又再失眠,於是我好認真咁做咗個思想實驗:如果有一日,我真係成為有能力承擔同胞生命重量嘅人,一隻船上面有我最好嘅朋友,另一隻船上面係幾千個我根本唔識嘅所謂香港人,我會唔會做唔出最好嘅決定,然後我就泣不成聲。女朋友喺我身邊,以如同林夕之表面冷靜口吻提醒我,呢種永遠過唔到自己嘅感覺,正係日後足以令你嘅決定最令人信服嘅原因,因為你珍惜生命,顯示出足夠嘅愛,大家自然會知道你嘅決定係有原因,而就算我最後決定要炸毀載住佢自己嗰隻船,佢都會坦然接受,因為佢知道,自己嘅死亡一定係為咗救到更加多嘅人,而且我永遠唔會忘記佢。最後我喊到失控,只可以講出一句,「做中國人,真係比做香港人容易太多」。

然而當我今朝終於勉強瞓咗陣再醒,我睇到林夕,見到佢都極為痛苦,但佢都仍然以「如果那一天並未到來,悲憤之後,我們要做個更強壯的香港人」作結,我睡前嘅一時動搖一掃而空,因為從來只有首先有所堅持嘅人,至會達到受到動搖嘅門檻,而動搖過後嘅信念,亦只會一次比一次堅定。畢竟,林夕唔係真正需要上帝,我亦唔係真正需要上帝,因為精進之人想要尋求依靠嘅剎那軟弱,代表住嘅係對自己所堅信之事嘅反覆拷問。透過釋放軟弱,我地至可以激發出更大力量,然後變得更強去保護自己同他人,等大家都可以整理過去嘅傷痛,面對當下嘅傷痛,免於未來嘅傷痛。而呢種求生意志,要同身邊人同生共死嘅信念,至係世界上一切信仰嘅發源。

「人總需要勇敢生存/我還是重新許願/例如學會/承受失戀」。周同學之死,已成定局,真正重要嘅係,我地如何加以消化,從而減少日後更多嘅失去。「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從來唔限於兒女私情,因為只要面對失敗,反思失敗,至會更快振作,更快成為更好嘅人。「擁不擁有也會記住誰/快不快樂留在身體裡」,人嘅生命,如果可以喺其他人嘅生命之中留低痕跡,犧牲自然萬世都不朽。林夕寫過無數苦情歌,但同時佢亦不斷提點大家出路就喺不遠處。佢成長路上嘅思考過程,全部赤裸公諸於世,只要稍微認真去聽,應該足以令大家更了解何謂愛。

我同林夕,真正嘅信仰,其實從未歸於任何宗教,因為我地嘅靈魂,早已經有所歸屬,只係喺關鍵時刻來臨之前,大家都後知後覺。林夕已經填過太多技驚四座嘅詞,才華有目共睹,但所有作品,都無法完全反映出佢嘅全部,因為佢嘅人生使命,其實至今尚未完成。喺〈願榮光歸香港〉面世之後,大家對歌詞質素議論紛紛,有人話原作難登大雅之堂,又有人話新作過於艱澀難明,友人問起,我畀出嘅答案只有四個字:交畀林夕,因為搵勻全香港,絕對唔會有人比佢更適合。每次聽呢首歌,我都會想像,如果係國歌,佢會寫出一份何其有血有肉嘅心血結晶——如無意外,應該比寫過畀王菲、楊千嬅、陳奕迅,以至黃耀明嘅,都要更為感動人心。

精進自身,分工合作,林夕已經先大家一步,率先做到。我相信,林夕出現於香港詞壇,只係為咗經受千錘百鍊,以成就佢人生中最重要嘅一份詞,而只有等到可以完成呢份無比重要嘅歌詞,佢至可以不至於含恨而終,鬱鬱而去。而我身為對填詞一竅不通嘅人,可以做嘅,就係喺我嘅崗位全力以赴,好使人生中最重要嘅機會出現之時,我都可以緊緊掌握,無負同樣努力不懈嘅同胞。因為香港,我皈依為宿命論者,我相信香港夢絕對會成真,而路上所流嘅每一滴血,每一滴淚,都絕非虛無,絕非徒然,而係煉成緊更無堅不摧嘅信仰。

離時代遠遠,沒人間煙火,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願大家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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